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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季明呆了一下。
  她一时间竟没能反应过来他所谓的成家是什么。
  崔季明微微瞪大眼睛:“成家……?”
  殷胥或许此刻并没有脸红,但他仍然感觉难以启齿,更怕这种期待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妄想。他道:“我想让旁人都知晓你我二人的关系,也想与你住在一起,常年能住在一处院内更好。以后或许各种场合,我们不必瞒旁人,也可共同出入。倘若可以……我……”
  他最后也支支吾吾,没能说出想做什么。
  崔季明从未想过这些,她半晌道:“你若登上皇位,那我便要进宫去?还是说你做了王爷,我便要入王府去?你是这个意思?”
  殷胥摆了摆手:“不是你想的那般,我只是想着我们可以有一起生活的地方,纵然如今忙,也可定座宅子,没有旁人,就当我们自己的……家也好。且,我希望旁人都能知道,以后若是我出了什么事情,是你可以来替我做决断。我若是有朝一日会不在了,我留下来的所有东西都会属于你。”
  崔季明心里头一震,她揉了揉眉角:“你怎突然说这种话。”
  她以为二人绝没到了让他如此的地步。崔季明面对着殷胥的神色,竟一时觉得难面对。她连性别一事都还在欺瞒,她针对行归于周的计划也在步步推行,而殷胥也不轻松,他却一直将她划入未来,成了与要救的江山一样重要的一部分。
  崔季明甚至觉得自己配不上。
  她不该同意,她一开始就不该如此肆无忌惮,更不该去亲吻他。
  他们俩对待感情,完全不同。崔季明也不觉得自己是坏,是不负责任,但殷胥太较真太专注了。他虽有种种吃味的心境,却没有顾前顾后计较付出的惶恐,更是从不觉得崔季明会真的伤害他。
  他有一颗赤子之心。
  崔季明惹了一个她承受不来的祸。殷胥的认真与义无反顾,不是如今的她能回应的了的。她有一种将要自食恶果的惶恐,更有一种必须要做些什么来回应的……心疼。
  殷胥捏着她的手,没有放开,道:“只是我怕。毕竟泽已成婚一年多,今年修与兆的婚事也已经在宫中商议,你已十七。我怕你家中要你成婚。”
  崔季明摇头:“不会,我不会成婚的。你也不许。”
  殷胥笑了笑,他道:“我上次见罢泽成婚,也想了很多。我只是也很想和你生活在一起。”
  崔季明想了想,偏头笑道:“我也想。”
  殷胥眼睛亮了,她却又道:“但这很难。”
  崔季明将头往后仰去,倒在床铺上,声音沉沉道:“这难到我不敢想,至少现在不敢想。再等等吧。”
  殷胥沉默了。她用一个难字,已经代表了很多。比如或许她觉得此事是不重要的,是可取舍的。或许是他说的太急,这话虽在他心里酝酿许久,但说出来的是不合适的。
  崔季明又道:“这样不好么?”
  殷胥转头,许久才道:“没有不好。”是他贪心。
  崔季明看他侧过脸去不再说话了,眼睛垂下去,心里竟是干着急。她想让他知道,她也愿意为他做很多事情,但实际上她处处受钳制,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不喜欢这样,她不希望殷胥对她有一点失望。
  崔季明头一次觉得笨手笨脚,她自己与情绪在朝她难以控制的方向而去。崔季明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朝他扑过去,殷胥被她揽住脖子,她伏着身子胡乱的朝他面上亲来,殷胥想躲,却躲不开。
  她口中小声喃喃道:“我知道错了,你别这样。我也想与你生活在一起,总有一天可以,总有一天。”
  殷胥实际上更多的是想告诉她,“我心中有了这样的计划,我想要的未来里有你”“如果你没有想过,是不是要从今天开始想这件事”,能得到这样的回答,他有些失望,却也意料之中。
  他这时有意偏过头去,崔季明着急了,扒住他耳朵,气道:“不许躲。”
  她引着他来吻她,殷胥想着她刚刚吃味的样子,倒觉得今日不算一无所获。他有意更去往后推拒几分,崔季明果然更急切了,她伸手居然拽着殷胥倒下去。殷胥连忙手肘撑在床上,才没跟她撞在一处,低头看着躺下的崔季明,她眼里就跟有火一样,拽着他衣领,道:“阿九,亲亲。”
  殷胥低头望她,脸垂下去,几乎是贴着她的气息说话:“给我一样信物。属于你的东西。”
  崔季明一心一意的想要让他别失望,道:“什么?你要什么,拿便是,都可以给。”
  她这话说的实在引人联想,就算是心里头不太舒服的时刻,她一两句好听的话还是有效,他道:“你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么?昨日进园来,我竟连个信物也拿不出——”
  崔季明忽然扯了衣领,他往后缩了一下,就看着崔季明捞出颈上藏着的一截红绳,上头挂着个白玉小佛像,不知道被带了多少年,已经养的温润透亮。她想解后头的绳,却常年带着已经系死解不开了。
  殷胥从来没见过,不过原因也是他也没见过崔季明穿过什么低领的衣裳。
  崔季明一边吃力的想解开,一边道:“小时候阿公给的,我以前还不爱戴这玩意儿,后来也就习惯了,大概快有十年了,给你。省得从你嘴里再蹦出什么‘有朝一日不在了’的傻话。”
  大邺许多家里都会在孩子四五岁时给个金锁,玉件贴身带着,倒不是多珍贵的东西,不过是个长辈的期许。殷胥从小在三清殿长大,既不知道这个规矩也没有这样的挂件,他推拒道:“你都带了这么多年了,我不能拿。”
  崔季明解了半天解不下来,直接捏住玉佛猛地一拽,拽断了红绳,脖子上一道浅浅的勒痕,塞进殷胥掌心里:“我命硬,从小到大出过多少次事,没能折了我这条命去,也不需要这玩意儿了。绳上没少渍了汗,若是嫌弃你就回头换一条。”
  那玉佛被塞到殷胥手里,指肚抚摸来去,还热乎乎的,他还想客气,但又怕崔季明真的会收回去。若是他能有种种表情,心里的高兴怕是能让他笑的一口牙都露出来。
  崔季明躺在床上,道:“你给我的小弩,我可都有好好装着,陪我几年了。”
  殷胥微微撑起身子来,道:“你给我带上。”
  他要起身,崔季明接过玉佛,笑道:“就这样,别起来。我想这样贴着你,这样舒服。”
  殷胥怪不好意思的,但崔季明又说舒服,他只好僵在原地。他大半个身子都伏在她身上,手臂撑起上身来,二人膝盖交错。
  殷胥感觉她好似跟想象中不一样,比想象中更柔软一点。崔季明喜欢他这样压着她么?不觉得沉么?他往下扯了扯衣领,崔季明伸手捏住红绳的两端,手绕到他颈后去给他系上。
  崔季明眼神划过他往下拉低的衣领,忍不住吞咽几下,两只手如同做假动作一般,半天在他颈后系不住。殷胥道:“你怎么这么笨手笨脚?”
  崔季明收回目光:“马上就好,你再稍等一下。”
  红绳映在他颈上,格外耀眼,那白玉就像他肌肤一样,崔季明终于给系上。殷胥起身,低头拈起来看了看。崔季明笑:“你戴比我好看。红绳显黑。”
  殷胥简直爱不释手,他忽然拈起来,将那玉佛放在唇上贴了一下又放下。
  崔季明腾地一下脸就烧起来了,仿佛觉得他亲的不是玉佛,而是她的身体。她心里头暗骂一句:他如今怎么这么要命!
  殷胥是情难自已,他看见崔季明红了脸,这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居然也觉得暗示意味太明显,惶惶的将玉佛放进衣领里,故作镇定的咳了咳。
  那玉佛贴着他胸口,好似能发热的灵玉,带来从崔季明那里得到的热度。
  崔季明隔着衣服,手指压了压他胸口的那玉佛,小声道:“它肯定灵验,能护你周全。”
  殷胥点了点头。
  崔季明本还想说,她也愿意为他做很多事情,或许比不上他,但也想尽力帮他。但这话,不像是她会说出来的那种话,她也怕自己说出来,却会做不到,白让他伤心。
  她探过头去,殷胥抿着唇也凑过来,二人的手才搭到一处,忽然听见了外头管事的通报:“大郎,外头有客。”
  殷胥连忙往后撤,差点后脑撞在了床框上。崔季明笑着瞥了他一眼,理了理衣领道:“谁?”
  管事笑道:“您家里头的远亲,要不我便说您晨间未能起床,要他多等会儿?”
  崔季明道:“不必,我这就去。”
  殷胥也起身,低声道:“我也身有要事,见了你一面便好。我便也走了。”
  崔季明拉开门,转头道:“等我一会儿,一起用过午食再走。东西你随便翻看,不要紧的。”
  没等殷胥点头,便先出门。
  她快步走出去,看了门口的管事一眼,走出去院落才道:“来人是谁?你不肯在端王面前说姓氏,来得是那些人?”
  管事垂头快步跟上,道:“来得是荥阳长房十一子。”
  世家之间,常以郡望代称姓氏,来的竟是殷胥的伴读郑翼。与如今大多数皇子和伴读的关系一样,殷胥也并不是很信任郑翼,再加上郑湛在朝堂上态度太中立,郑家又是面上跟薛家有关前代裙带关系,才在当时在殷胥身后挂个名。
  谁能料到殷胥如今如日中天,他未必不知道反对朝廷的众世家会有郑家,也跟郑翼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崔季明披上毛领斗篷,穿过风雪的长廊,进了屋内才看见帷幔后跪着个打扮华贵的少年郎。
  她几次回长安,都是见过修,帮修处理些事情,并没有见过其他人。一下子看那体型,她都未能反应过来。
  那少年郎君转过身来,崔季明真呆住了。
  那五官明显是郑翼,但面上那曾经跑起来就颤抖的白嫩软肉消失了。他也不能算得上瘦,面容仍然有些贵气的圆润,但却已经和以前相差太多了,连那双被肉挤没了的桃花眼都露了出来。
  同年纪的少年里头,若说崔季明是锋芒毕露,殷胥是沉静内敛,泽是温润如玉,那他就是……珠光宝气。头上穿戴的那些金玉,若是在旁人身上,非要让人暗骂一句瞎眼的俗气,到他身上却般配的很,反倒被他那双眼中流光盖住。
  崔季明半天才笑道:“我的天呐,郑十一你这是被流放到哪儿受苦去了,怎成这副样子。我都快一年半没见过你了,你怎么来了这里?”
  郑翼抬袖将茶盏放回在桌上,笑:“三郎也是高了许多,眉目依旧。今年建康有会,家中派我来了。”
  崔季明了然。
  不论如今在言玉手下的那些曾经显赫的落魄世家,如今崔、李两方,各自派系的世家不同,大致可分在朝党和在野党的代表。
  崔家身边有郑王两大姓,又有些其他在朝堂上有官职的大小世家,也有如今在南地的黄姓为代表的世家,基本势力都是可以在中央操纵的。而李党则是以卢、萧、何等等江左、河南河北世家为主,也有朝堂上的裴家,大部分掌握了军镇和地方官职,几乎可以是像地头蛇一般的存在。
  当然崔党也想尽力去控制地方,李党也想通过永王来插手朝堂。
  但两方内斗的时候,也要不断的提醒对方分寸。比如今年薛菱好像提出要修改各地政绩考核的标准,修改督核与制衡的不平,将如今已经严重程式化的考核制度进行改革。
  程式化是一层坚固的壳,下头藏污纳垢,若崔党在朝堂上支持,李党的势力必定要遭到打击,但地方势力被朝廷拔除,对行归于周这两年的计划也会是个致命的打击。
  今年的会选商议的重中之重,便是如何阻拦薛菱的改革政策。
  而言玉掌权一事,怕是要将这个商议的大事先往后拖几分,毕竟言玉作为李党崔党相互恶心的筹码,忽然爬的这么高,显然是他一人利用了两方。
  郑翼这时候前来,崔季明觉得他是来问言玉相关的事情的。崔翕虽被选作三宰之一,但郑王这样的大世家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言玉方面,一直由崔季明来沟通,她心里做好了郑翼代郑家要来质问的打算。
  郑翼竟然开口道:“五娘不在府内么?”
  崔季明心中警铃大作。这小子今儿穿金戴银的,居然是为了舒窈?
  她坐下,面色如常道:“不在。她几个月都没回来了,也没哪家娘子像她这般,不过这年头也无所谓抛头露面一说,便让她出去玩了。”
  郑翼微微抬了抬眉毛,给崔季明斟茶:“五娘子如今在外头风生水起,叫阿兄说成一个‘玩’字,实在不该。”
  崔季明笑:“她才多大,折腾些金银拿去耍,管什么赔赚,她开心便是,还能不是玩么?”
  郑翼看她不愿提起舒窈,也只得笑了笑没说话。
  崔家这样的世家,是本不该提一个钱字,越是主子,越提钱越觉得腌臜,避之不及。后来高祖显宗时期,儒士大提四民皆本,商贾不再是世家不可触碰的事情了。如今天下商贾之盛,便在建康一带。
  像崔家如今开始走下坡路,不可能像前朝前代那般富庶,崔式年轻时也曾投些钱开过“质库”,得来的钱也够支撑南地几座宅子如流水的开支。那类似于那种银行抵押贷款式的机构,虽不太算作规模,但在建康还是不少的。崔式算是赶过一波流行。
  而如今几次租佃改革,崔家的状况也收紧,毕竟为了维护崔翕的地位,崔家不可能眼见着一步步衰败下去,崔式就授意舒窈先拿出部分内库的钱,在建康试水。
  舒窈年纪虽小,毕竟是从小在建康长大,对人情世故熟悉,虽然前几次投官营石炭场都收益不好,但如今也渐渐迈上正轨。她用崔姓这铁板一样的名号,在外头做起了信托。
  许多寒门出身的大商贾,既是不想太招摇招惹上有权势之人,也是想摆脱寒门身份摆起了贵族架子不愿自为鬻市,而舒窈便在外头为这种江南大商贾进行委托经营。
  实际上这种信托模式已经出现,并非舒窈原创,只是一直范围很窄,以田舟贸易为主,未能发展起来。她手里有崔家的本钱,再有了几家富贾的资本,然后用崔姓的名号和人脉,来集合这些资产,然后分下去教给旁人打理,她来进行游说和管理。
  她手里有太多姓氏带来的资源,只是从商贾到世家,对于崔姓这种行为都多有鄙薄,认为他们自甘卑贱做这种事情。
  崔舒窈不在乎,这种声音太响了若影响崔家,她便捞到自己身上来,全说成自己不懂事。但她知道,这年头商贾的势头到底有多么猛,崔家的奢华生活与无数产业是多么需要资金来支持,她不想端着所谓的世家面子,眼见着资源被旁人夺走。
  而选择信托经营,几乎是她做的最正确的决定,让没有行商根基的自己,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在建康一代落脚。
  非崔家的名号,不能使那些商贾将大量的资金资本掏出来委托给她。若非熟悉江左江南大大小小的官吏,她不能使如今仍然落后的律政放宽通行。若不是崔家拥有的资本,各地刚刚开始发展的农产矿业,也不会和她签订下几年内承包的期定易货的立券。
  在这样几乎是除了人脉以外,其他都是暂时委托来的状况下,崔舒窈几乎在短短一年多以内,将手伸到各行各业之中。她身上承担着种种风险,但这姑娘有见缝插针的果决,总能在平衡之间迅速找到方向。
  对于崔季明而言,舒窈的这种类似于“投资”的行为并没有太多惊奇,但对于其他各家来说,几乎是觉得舒窈身上有惊天的才能。
  毕竟往前数个八十年,乡镇间还以帛布剪割进行交易,铜钱根本不能通行,而贵人们是不需要买卖的;上数五十年,才刚刚出现复杂的买卖关系,十年前出现了第一个私人名下的坑冶场和茶庄。
  这个时代百年内如同脱缰野马般飞驰着。
  曾经高祖来到这时代时,没有茶楼酒馆,没有租赁马车,没有什么买卖食货。他打到洛阳时,只有一半泥泞脏污,贫民与妓|女跻身瓦舍的土城,以及一半巍峨门第,各家生活如云端般肆意自由的砖城。
  而如今,崔季明能够在桌上拍几块碎银,在外头喝上热酒吃上饭食;能够坐着有其他陌生人一同的客船到达苏州;能够路过建康的街道,看周边杂乱却也繁华的铺市朝她招呼。这些都是因为高祖曾埋下的种子,因为无数底层人拼命想过得更好的*,也因为无数人利用智慧进行的开拓。
  她如今身处层层门第之中,都能感受到这种变化。
  而那些可以用今年余钱到街上买酒喝的农户,那些因为时代变革从底层富裕起来的大笑商人,是不是往前看几百年,更能感受到——如今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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