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90.0190.@

  一个月前看,兖州永王府内。
  李治平转过身来:“所以你的意思是至今没有找到永王的尸身?”
  言玉皱了皱眉头,李治平的口气好似在训下属一般,想到他在崔党到了之后疯狂揽权膨胀,他只想冷笑。
  言玉:“也有可能是顺水飘走了,如今总不能让大批人马都去找他吧。船上有不少他的血迹,河岸附近又都是荒野,他不太可能活着。更何况永王已经无关紧要了。”
  李治平手搭在桌面上,转头过来:“刘原阳招到近三万兵马,如今什么也不干,就留在滁州练兵。”
  言玉拈了拈手中嫡子,道:“新招到不过几个月的兵,还不足以上战场。”
  李治平眉头紧皱,如今战线拉的太长,行归于周一下子从台面下做暗招的,变成正大光明打仗的,他与许多人一样,显然也未能很好的适应这个角色。他道:“咱们刚来山东才多久,小皇帝就好似有意放我们进来一般,然后命刘原阳的兵力横在山东南部到长江之间,如今是三面相围,这太巧了。”
  言玉眯了眯眼,李治平这是怀疑永王还活着,将消息递到了朝廷?不可能,纵然永王知晓他们来了山东,时间上也不足够将消息送到长安。
  不单单是李治平,整个行归于周都被崔季明的反叛,吓得一身冷汗疑神疑鬼,看谁都像是随时倒戈的。更何况崔季明如今背叛了行归于周,崔家长房纵然倒了,二房的崔式和她却眼见着要扶摇直上。
  小皇帝一直有提拔崔式的意向,再加上外头关于小皇帝和崔三的流言,怎么都有点一人受宠,全家沾光的意味。
  如此鼓动下,怕是会有不少行归于周内的人,如果得不到实际的利益,就会想着靠出卖行归于周在大邺谋得机会。
  李治平知道,他必须要崔家二房付出代价。
  否则行归于周可能完全控制不住未来的状况。
  言玉半晌道:“你不如先怀疑你自己手下人,毕竟我也是来了山东,被困于此地。”
  李治平扫了他一眼:“你意有所指?”
  言玉看着他如此多疑,笑了:“只是希望李公想想当年在你手底下的黄家,想想……柳先生。”
  若崔翕作为李治平的对手,他也算服气,而言玉……他又算个什么东西。
  李治平冷笑:“黄璟是靠拢过崔家,上月,你追杀崔翕至睦州,砍了他脑袋,也没见着黄璟蹦出来护崔家。大家都为自己的境况考虑罢了。”
  言玉勾唇不言。
  李治平看着言玉似乎颇为愉悦的样子,望着永王府花苑内的春景,心道这条野狗,等了多少年总算是反咬死了崔翕,心中指不定有多得意。
  言玉:“李公你也心里清楚,山东保不住了。之前突进曹宋两州,是因为朝廷两帝交替之间,一时不能应对。而如今咱们在山东的实力,是不足以赢过他们的。贺拔庆元带兵经验太足,各地而来的联兵数量又多,他们营地靠近运河,粮草又不必担心。从万贵妃被反咬一口,太子入朝失败开始,一切都开始不尽人意了。这天下的局势,已经不是一两个人能控制住的了。”
  李治平看向他:“你的意思是撤?”
  言玉:“就以圣人处理蜀地的速度,再不弃卒保车,岭南就要乱了。”
  李治平笑:“我倒是好奇朝廷这些年不是一直国库亏空?小皇帝哪里来的钱去一边支持蜀地,一边去支持刘原阳招兵。这哪一项都是吸血一样,他就不怕朝廷垮了?”
  言玉:“听闻圣人早些年改租佃制后,这两年间中原地区的赋税还是不错,商税比率也愈来愈高。”
  他虽然这样说,但心里知道,朝廷之前穷了那么多年,如今就算境况好转,也好不了太多。是殷胥胆子太大,如同剑客比武时豁出命去贴着对方的剑刃,妄图寻找到一丝破绽。他看起来性格并不是如此豁的出去的,刚登基的时候,天底下也没有几个皇帝像他这样如此快的接手朝政的。
  是行归于周预估错误。
  他们以为殷胥登基,是大邺最虚弱的时刻,是黎明前恍惚的打盹,以此时机,几面夹攻,将这浑身是伤的庞然大物扼杀在浑噩之中。
  然而事实却是,大邺好似在他的掌控下,成了个跌跌撞撞却磨牙吮血,红了眼的困兽。
  皇位上的人,一般断是做不出殷胥这种决断。每个都觉得自己能坐拥天下很多年,都会想未来,想着如果战事平定后,这里是隐患,那里也是沉珂,难免束手束脚。
  然而殷胥却并不想,他根本不考虑未来,如同疯子一样好似大邺过了今天就没明天,一定要将行归于周的势力扼死在眼前。
  言玉相信,如果不是这样的行事,或许行归于周早就如计划那般攻下汴州了。
  然而他想起外界关于崔季明与他的传言……知道崔季明是跟这样一个年纪相仿少年枭雄在一起,他心中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难道殷胥知道了她的身份,还肯让她出来带兵打仗?
  她以后年纪渐长,又该如何……?
  李治平:“我是不打算撤兵,可以想办法反击,就算弃了兖州也无妨。”
  言玉转脸:“李公打算如何反击?”
  李治平扫了一眼,不打算说,转话道:“我认为五少主既然想撤,还是早日回建康的好。建康周围如今也不安定,或许还需要五少主去主持场面。”
  言玉没说话,他盯着李治平看了片刻挪开眼来。
  崔翕一派的倒下,致使行归于周内的平衡完全被打破,李治平毫不掩饰狼子野心。
  如今意见发生了分歧,崔党一派无人接替党魁,不可能再用投筹商议的方式决定行事,如今是各自为据,谁也不顾谁了。
  而言玉当时也是过于看好了山东的局势,才北上来了这里。既然来了,李治平绝不可能就这么放他回建康。崔翕一死,只要再杀了他,李治平可暂领整个行归于周,纵然各个世家有意见,怕是短时间也反抗不了他。
  二人一阵无言,言玉正打算说自己即日回建康,准备告退,李治平却忽然开口:“崔翕倒了之后,崔家在建康附近不少旁支都该修剪,却不料有一位这几个月都躲躲藏藏的江左崔家旁支,前来求我庇护。他说崔翕杀他妻小,他为躲避提前躲了起来,一切都是为了灭口。”
  言玉有些不明所以。
  李治平转脸笑了:“他与我说,当年黄璟与柳先生寻你时,一直没有找到崔家三郎。后来崔家三郎自己一个人随流民往东走,饥寒交迫,到江左之时,崔季明敲了他家的门。家中夫人侍女给七岁的崔三洗了澡,换上衣裳,送她回了建康。”
  言玉愣了一下,猛地想起当初崔季明是穿着裙子被旁支送回家中!他站起身来,惊在原地。
  李治平摇头道:“谁能料得到,谁能料得到崔翕与贺拔庆元如此胆大,家中无子,便拿长女来做幌子。谁又能料到,当年作太子伴读,如今带兵打仗、背叛行归于周的崔家嫡子,会是个女儿身。不过说来,她的确不太像个女子,谁家娘子长成那个模样,也不用想嫁——”
  言玉冷声打断道:“无稽之谈。”
  言玉忍不了李治平如此的评判,他更是万万没想到,这消息会落入李治平手中。崔翕居然没来得及灭了口,就先被拉下台来失去了位置。
  李治平笑了:“谁也不会凭空去捏这样的谎话。”
  言玉:“那人还活着?”
  李治平:“你想杀他灭口?不必,我已经先杀了。他活不活着并无所谓,崔三本身就是最大的证据和把柄,根本不需要旁人之口来证明。”
  言玉胸口起伏片刻:“你打算如何?”
  李治平:“如今不打算如何。她现在还没展翅,就算是将此事掀出去,也引不起什么大事。这事儿捏在手里,等她若有朝一日接手贺拔庆元的兵权后,再往外抖这件事,那时候就够轩然大波了。一个长得不像女人的女人,在军营待了多少年,还做了一军主帅?和圣人不清不楚?天下百姓如何想?”
  他扯着嘴角笑道:“这把柄先不急着用,她要是连这点本事也没有,当个小小从军中郎就死了,是男是女这事儿拿出来说也没人在意了。”
  言玉胸口起伏,他登时脑袋里第一个想法,便是杀了李治平!
  李治平站在窗口边,外头都是白墙灰瓦,春光极度明亮,连投下来的影子都含着光,他面目纵然在屋内的阴影下,也因为反光而显得每个细微的神情都清晰无比。
  言玉最不能接受的,便是旁人用如此嘲讽且……令人作呕的神情,来说她女扮男装一事。
  李治平脸上浮现了几分笑意:“怪不得圣人如此宠她,原来有这层关系在。如此便宜买卖,倒是崔家会做人。说来……五少主随她长大,护得如同心头肉一般,原是因为知晓她是女儿。我还以为是五少主兴趣迥异于常人,看来还是普通男子啊。”
  言玉死死咬住牙关,让自己面上尽量平静起来。
  李治平道:“不必担心。崔三这不也算是背叛了你么,若她输了战役,俘虏后不若就送给五少主为姬妾,你留在身边养着,也算破镜重圆。反正到时候将女子身份昭告天下,她也翻不出什么花来。”
  言玉听着他口中,本该前途无量却又棘手的少年将军,变成了个可以随意转手送人的姬妾,终于明白为何崔季明如此恐惧被旁人知晓身份了。
  崔季明如何相貌,如何去行军,爱谁不爱谁,何要旁人去评判!
  他有一种从心底烧起来的发疼的愤怒。
  李治平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话只说到一半,真恶心人的话还没往外冒出来。若她有朝一日被外人知晓身份,那些社会底层的风言风语还不知道将她编排成什么样子!
  李治平看着言玉脸色都变了,笑道:“五少主果然是,旁人都不太放在眼里,真的把她当作心头肉啊。啊……倒是,五少主算起辈分来,还算是她表叔,我还说姬妾什么的,这都是什么糊涂话——”
  言玉知晓李治平是在激怒他,故意将话说得难听。
  他咽下一口气,连声招呼也没有打,径直朝外走去。
  李治平在后头说了一句什么,言玉已经听不见了。
  前线的战场已经在贺拔庆元带领的河东军的攻势下,退回了兖州一线,偌大空旷的永王府成了行归于周暂时的驻所,言玉穿过长廊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杀了李治平!
  李治平本来就算是与他为敌,二人非你死我活不可!
  他明知自己不该被激怒,该好好去考虑这件事,万不可落入他的圈套。然而崔季明被行归于周知晓女儿身一事,实在是让他心底恐慌到了极点。
  李治平不会是随便说说的,他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崔季明的!
  然而他又能做什么?如今崔季明正在随着贺拔庆元,准备攻打郓州和兖州,她与他关系一度恶劣到这种地步——
  言玉走了两步猛地停下来,两只手在衣袖内捏紧,拼命告诉自己冷静下来,他一定能想到办法。虽然身在行归于周本不该,但他几次庆幸着崔季明一路行军顺利,庆幸她在军中渐渐名声大涨。
  言玉沉沉的呼了两口气,他走过长廊朝外而去,就听着右侧院内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白日里竟就在院内架起了高台,上头一男一女正在唱一出离别的苦戏,偌大院落里,没别的观众,唯有一把极高的胡椅立着,上头坐了个年轻女子,黑衣绣金抹额的侍卫站在胡椅旁,立的笔直的像块碑。
  春日晒得很,这二人在地上的影子只有短短一截。
  似乎听见了脚步声,胡椅上的裴玉绯往后仰头看了一眼言玉。
  言玉只是微微一点头,便继续顺着长廊走离开了院落。
  迥郎伴随她的动作也转过头去,裴玉绯两只手玩着袖口,忽然道:“李公果然真能让他方寸大乱啊。唉,如今行归于周也不用三足鼎立,马上就要……一人为王了。不知道别家怎么想,裴家可不会让李公就这么把多少年世家的势力,攥在他一个人手里的。”
  迥郎从不去接她这些论朝野局势的话,道:“六娘子,可要换戏?”
  裴玉绯懒懒的挥了挥手:“换,换《拨头》来听。”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