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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季明入谱牒的时候并没有来本家,这是她第一次踏入本家,看着他们对外的态度,崔季明忽然觉得崔式明知她是女儿身,还甚至让她上了族谱,这行为多么大胆啊。
  清河本家住的人太多了,不比建康的崔府富贵宏伟,大多数东西都是半旧的,院落内的廊柱很多地方都掉了漆,只在形制上还看得出当年的富丽堂皇。
  崔季明一身暗红色的侧翻领长衣,外头披着黑色外衣,背着手,就在趾高气昂的下人的带领下进了院子。他们还总觉得她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四处的房屋、影壁都有过不少前朝前代清河崔姓名士写下的诗句。崔季明扫过去,不单有像崔浩、崔鸿这种显赫一时的名人,还有长安房的祖上崔挺、以及她的祖父崔翕……
  她背着手,慢悠悠的绕过影壁,忽然开口道:“听闻翕公死在了桐庐。”
  那下人说是下人,看起来更像是建康老宅的管家那种位置,他回过头来,昏暗中怒目而视:“如今乱世,翕公被奸人所害。”
  崔季明背着手笑道:“我倒是听闻翕公曾经在‘河朔藩镇’之中颇有势力,他与郑家又交好,我以为清河本家好歹也跟我们算在一条船上。”
  下人听她说这些,不敢回言,将崔季明领了进去。
  崔季明穿过了木制的长廊,在昏暗的灯光下从袖中拿出一块软巾,偷偷将衣领中小瓶内的液体倒进软巾之中,擦了擦脖颈和耳后,看着刺青的深青色沾在了软巾上,这才收回袖中。
  她想拉拢清河本家,毕竟清河在河朔地区的人脉很可怕。然而面对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她在对方眼里看起来不过是随时可能会被别人灭了的地头蛇,她能拿出什么好谈么?
  崔季明如今只知道,季姓这个身份忽悠赵弘敬时不管用,对付崔家却至少是个敲门砖。
  她穿过长廊,下人拉开横隔纸门,几个小童打起竹帘请她进入,崔季明往内走了几步,一个锦衣老者坐在矮木桌后,对着崔季明,不过微微一颔首。
  崔季明叉手行了个礼,扒拉出她尘封多年的世家子那层皮穿戴在身上,微微一笑,用正音道:“魏军主将季子介见过崔公,不知公是……”
  那老者抬了抬眼皮,道:“你不必知道。不让你进府,你便要烧了这清河,若不是清河经历这一两年战乱私兵不足,怎能让你为所欲为。清河也换过三四位主将,恒冀也曾经打下过这里,敢把火烧到西栅门外的,你是独一个。”
  崔季明没有答话,自顾自介绍道:“在下乃是赵煚后人改的季姓,出身河北。”
  老者冷笑:“什么时候赵煚后人都是可以拿来在崔家面前现眼的身份了,莫不是娶了裴家女便觉得自个儿要登了天?裴家也是落魄,如今为求谋生,肯将女儿嫁予乡野杂兵。”
  崔季明没多说。
  在五姓眼中,裴家、薛家这样看起来关中大族的世家,实际也不过是二流。甚至崔家都不屑与薛、裴这样的家世通婚。
  只是她的正音实在是太字正腔圆,行礼有极为有度,那老者倒是态度缓和了不少,道:“进来喝杯酒,便走吧。崔家不与你们同谋,却也不阻碍你们做事。”
  崔季明跪坐在桌前,拿着酒盏,自斟一杯,晃了晃道:“公既然出面来对付我,便不会是家中太重要的人物。话虽失礼,但我不会贸然来清河本家,还望崔公下去传话,我要见清河小房的宗主。”
  那老者冷笑,崔季明往前探了探身子,轻声道:“季某派人将文书递向洛阳,以起义军之名,向京师告捷。”
  老者冷笑凝在了面上,侧头骤惊,瞪向崔季明。
  崔季明这才推了推,笑道:“叛军横行,州府已无。去年制科听闻清河上百士子无一能获得制科名额。明年春闱,常科改制,可若是还困在清河,多年无人能入官场,单凭着在叛军之地的个把官职,清河还能荣昌几年?我只是听说,如今在北的博陵崔家,因博陵被征做沧定军主城,几次动乱再加上沧定军的搜刮屠戮,已经毁的差不多了。”
  崔季明看着眼前的老者面色微变,抬袖扶案而起,道:“……你等会。”
  他转身而去,从另一侧门而出,一群下人拥上,他与旁人有些着急的说着什么,几个人点头快步跑走。清河本宅很素也很大气,离开地面两尺的木廊下燃着灯笼,四周的树木山石却因为黑夜而看不清,映的楼阁回廊好似黑色海面上的仙台。
  崔季明等了好一会儿,才见着一群随从从远处连接着竹桥的长廊而来,其中好似拥着一个年轻男子。待人绕过几道门廊,进入屋内,崔季明才看清。
  说是年轻,其实也三十多岁,或许比她阿耶小几岁,但年轻的是气度和神态。
  那男子拱手行士子礼:“某乃是清河小房宗主崔鹏昉。”
  崔季明愣了一下,她以为宗主都会是崔夜用那样的老头子——
  崔鹏昉的气度与崔南邦的散漫随意、崔式的圆滑不露都不太像,他好似是崔家清河养出的样本,谦逊内敛,温和善听,穿着单色的布裳,拱手道:“宗主一项都是管家中杂事的,只有能人兼任宗主,却无宗主能成名臣。还望季将军海涵,只是从未想过那位半年不到占下河朔的季将军,如此年轻。您有……弱冠?”
  崔季明已十九,此时腆着脸道:“弱冠一年有余。”
  崔鹏昉点头,坐在了对面,叫人撤下酒煮茶汤来,两手交握,看向崔季明,轻声道:“季将军是想归顺朝廷?”
  崔季明这会儿绕开话了:“当年山东、河朔大乱起,是为了什么,您也很清楚。我也算是读过书,扯上过某些关系,公与我心知肚明,当年跟随永王起兵的目的。如今朝廷控淮水附近,山东一直不能与南方连通,不太可能成了。就算成大业也不是我们成,而是如今胆大包天的恒冀、沧定两军成。”
  她这会儿显然是在隐喻当年行归于周的行动,崔鹏昉垂了垂眼。行归于周并没有扯上过季家,眼前的少年连当初的事儿都知晓,显然绝不是一般人。
  崔季明道:“公显然清楚,崔家长安房是为何倒。清河作为本家,一直是立在中央不愿与任何一方合流同污。但是如今的境况,可还容得下清河这样紧闭大门屹立不倒。今日我用千人能敲开崔家的大门,来日若恒冀势强,就能用万人踏平清河的庭院。”
  “这局已经乱成如此,自立不成,除了归顺朝廷还有的选么?”崔季明看着茶汤上缭绕的白烟道:“显然不是我一个人会考虑归顺朝廷。只是今天起,六镇成了五镇,滑州卫州已在我手。北边两军野心勃勃要打,他们不到头破血流不会归顺朝廷;南边两姓是当年永王之乱主谋,朝廷不会轻易饶了他们,他们不会主动选择归顺。而既然除了被灭、就只有归顺一条路可走,我作为第一个迈出这一步的人,可是会要让我自己的利益最大。”
  崔鹏昉这才抬眼,眼中微微掠过一丝光:“你要如今就配合朝廷?”
  崔季明笑:“您应该能想到若是能成,我能得到什么?”
  崔鹏昉眯眼:“若山东河朔几藩镇消失,朝廷必定不会再立节度使,你不会比现在权力更大。”
  崔季明饮茶大笑:“当个朝廷眼中钉的节度使,以朝廷如此强硬的态度,我能独活多少年?而入朝,最少是个金吾大将军,再兼任个管内观察处置?我的兵不会少太多,还能高枕无忧,前程坦荡,名声好听,当不成个卫青,也好歹能做半个冉闵吧。”
  崔鹏昉正襟危坐:“你直接与朝堂通信即可,何须来找清河崔家。”
  崔季明轻笑,扯淡扯得风轻云淡:“一、我觉得我出身不够,往后上了朝堂进路未必好。娶裴家女不够,做清河小房的合作者,往后能好走很多。二、我要对恒冀、沧定出手,但势力仍然薄弱,清河在河朔附近根基有多深,我不必说您也清楚。如今需缮甲兵,耕且战,我手中只有武将而无能臣,盼公能也出一份力。”
  崔鹏昉:“冒这种险不是清河本家的作风。更何况你若与朝廷翻脸,我等便跟着受了连累,往后多少年未必再能有人入仕。”
  崔季明笑:“万事都有风险,我出的是身家性命,您赌得是家族兴旺。不过咱们也都算是无路可走,不上这道,我身家性命迟早不保,您的家族兴旺就要到头。送往朝廷的信,分三路而行,如今至洛阳不远,再晚不过几日便能送到建元皇帝手里。只是我势力不足,不可过早暴露,成为五镇中的众矢之的。”
  崔鹏昉想了想,忽然转头对身边人道:“拿地图来。”
  旁边几个下人快步跑开,崔季明已经有几年没听过这种快速而几乎无声的脚步了,这都是世家下人的必修活。旁边又有童子换了新茶汤,茶汤不算太烫,刚可入口,崔季明抿了一口,看向了崔鹏昉摊开的地图。
  虽然这张简单的卷轴地图上还是六镇,但已经是半个月前的更新度。清河本家看着大门合拢,却不是在这里等死。
  崔鹏昉:“这一段都在魏军手中?只是我听闻你的水军,不过十几艘抢来的大船可作战,更多的都是小船?”
  崔季明手指划过黄河经过洛阳后向东的这一段上游,道:“对,五镇境内黄河三分之二的流段都捏在我手里。沧定军在我下游,我就是在这儿撒尿他都要无奈接着。郑家在对岸,但靠近黄河的大城只有濮州一座。裴军靠近的是济水,济水源头都在山东境内,这条河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法通向外部。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位置,我才敢谋此大业。”
  崔鹏昉沉思了片刻:“听闻朝廷在太原、幽州各有驻兵,实力不弱。若恒冀、沧定攻打这两座城,你认为他们多久能打下?”
  崔季明道:“我认为他们打不下。本来太原与幽州都是城池极为坚固的几百年重镇,年年修复城墙,三十万兵全押上能吞下一个城。然而,恒冀沧定没有这种勇气。他们粮草军饷不足,攻城是为了补给,他们不敢太豁出命去,怕没攻下城来先耗空自己。”
  崔鹏昉点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他们还是会打周边的州县,打完了,估计就要朝你来了。”
  崔季明笑:“我知晓,所以我这不是来清河修城了么。此刻就让我称您为先生罢。先生显然心里也有想法,而我也有计谋。只是消息不够细,形势还不够准。我几日还不会离开清河,您也别再让我火烧连营似的来敲门。此事可商议,后头有更多事要商议。”
  桌对面,崔鹏昉两手撑在地图上,缓缓道:“你来的太巧了。当然刚弱冠能有如此才能,是你如今占领河朔的主要理由。但你攻下的城池、出现的时间等等,都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长久谋划的。归顺朝廷的事情,你绝不是最近才考虑。你是何人之子或之徒出世的么?有高人指点你?还是你背后有人早早揣着一统的心思?”
  崔季明看着话已经说的差不多,清河小房显然是不会再坐以待毙了,她轻笑道:“指点我的高人早已不在。想继承那人几十年的忠魂,回过头来才发现我不过是学了些皮毛。您不必多想,路是我一人走出来的。”
  她说罢,点头行礼,朝外走去。
  崔鹏昉看着地图上崔季明所拥有的藩镇疆域,越想越觉得心惊。
  为何几镇共同争夺的地方,短短半年,就让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野将打下来了?单他不打濮州,不吞郓州、德州,而非要北上打相州、贝州,就足够看出她行事的计划性。
  不是那种打仗如何并军突袭的计划性,而是对于自己每一步怎么走,怎么养兵,如何不跨黄河而保障不被郑裴两家围攻,又如何保证自己藩镇的疆域不会因为贪婪而过于狭长,如何才能将每一步都走稳——她都有仔细考虑。
  她步步为营,河朔一带的形势,不是因为哪里好打容易打她才打下哪里的。而是因为哪里要打,哪里必须打,她才出手。
  崔鹏昉猛地抬起头来,那位年轻的季将军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影壁之后。
  身边小童撤掉崔季明刚用过的杯盏,刚刚的锦衣老者和其他几个崔家男子都从侧间走了出来,沉默地站在两边。
  崔鹏昉松手,顿坐于地,叹:“……清河自诩天下名流,这一代,为何没能出过像他这样的少年郎。若是能有这样一个崔家子,清河或许也不至于是今天。”
  崔季明走出大门,她的近千士兵在门外沉默有序的等待着她的归来,崔季明翻身上马。
  纵然当年救助她的崔家旁支后来反咬一口,纵然长房与二房选择不同落得如此差别,她也想过世家内“团结”二字。不论旁人如何,如今也算是她尽力能给清河本家指一条路。
  两百年前祖上崔挺年幼居丧,清河小房抚育他长大,又推举他为秀才,使他官路亨通,一时显赫。
  两百年后,她虽有私心,也算是还了这个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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