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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季的成都府依然温暖,舒窈一向不喜欢长安洛阳的干燥,只是相对应的,在四川她也甚少能见到铺天盖地的肥厚大雪。
  她穿着短绒里子的浅青色披风,坐在涪陵临江小楼上。涪陵靠水,但毕竟此段是长江险流,原本并不发达,而如今临江一条街的两三层小楼,放眼望过去十条纵横街巷全是各家庭院。如今的显贵,跟崔舒窈有相当大的关系。
  她手底下一家船作院就建在涪陵。本来只是在激水造船,能让船只适应更多险恶环境,后来船工多了,人要吃饭,附近种地的也多了。再往后,有农户以激水为力,建了几个木制的水磨。崔舒窈在四川这地界惯常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听闻那几家农户水磨坏了之后,立刻派人帮忙去修,又买下水磨,调查周边。
  她手底下有个这两年给帮忙的一个掌柜,当即建议她去投产水磨,舒窈也瞧见了水轮的商机,不单是能磨面磨茶、纺织鼓风也成啊。她当时在自己家手底下建了个水磨务,派人以涪陵为开端,在船厂下游大建水磨水轮,一处磨面的大闸口盘车,约莫只要六七十工人绑着筛面、赶车、扛粮。涪陵水势又好,一下成为成都产粉面最多的城。
  而此时崔舒窈来却不是为了欣赏涪陵繁荣的,她是来谈一笔自己都要出面的大生意的。
  吓人的不是对方递来呈函上的金银数目,而是最后落款的名字——郑十一。
  当然这数目显然是手底下掌柜处理不了,舒窈不得不出马,然而她更觉得巧得想见这位一眼。她靠着阑干坐着,披风的毛领团着那张小脸,唇一勾是如蜜的娇意,一抬眼眉梢是戳透别人的凉意。十一二岁时笼着烟水的双眸,如今迷茫的水雾因经历而渐渐退去,点墨的瞳孔里是静谧与无谓,神态气质已是旁人比不得,更何况她面容长开愈发触目惊心了。
  崔舒窈显然不是多叫人欢喜的明艳相貌,眉淡淡一截,眼角微微下垂把单薄的那一点双眼皮展开,少女的粉意绕过她脸颊,全似有似无的堆在眼角,睫毛跟鸦羽似的平滑过去,垂眼是乖巧的收着,抬眼时才在黑白分明的眼角稍稍展羽。
  冷冷清清的脸,却偏生她又爱笑的亲昵甜蜜,话说的圆满体贴,让人愈发难猜了。
  这一处小楼位置在涪陵最高,也不大,整个酒家都是她自家的,往下数两三层自然也都是全空,她托腮远眺,不一会儿听见了一阵细细密密的脚步声踏上楼来,她没回头,道:“沈掌柜,他人来了?”
  一个身材瘦高,穿半旧暗色圆领袍的年轻男子,软底靴恰登上楼来,垂首道:“正是。郑家那位登船了。”
  舒窈捧着暖炉,这才起身,喜玉连忙扶着一把,她道:“走吧,会会故人。”
  沈掌柜一直垂头跟在舒窈后头几步,她问如今舒州旧纺厂改迁境况,问剑南道与吐蕃开战打到哪里,问揽户理税今年说了个什么数,沈掌柜一一作答。
  崔舒窈手底下固定的有五六位掌柜,分管各类事务,从交引到税务,从冶矿到赊卖,都是不仅能独当一面,也能一起谋事的人物。这位姓沈的年纪并不小了,估摸也有个二十二三,原先是做拉拢买卖的牙人出身,两年多以前跟了她之后,直到了今儿的位置。
  他做事儿是可靠,脾气却怪,属于舒窈手底下抓先机淘金的摇钱树,性子乖张,甚至可以说有点跋扈,连她的面子也敢甩。每次插手行当,砸钱入市,都是让旁人觉得他脑子有病,前几次崔舒窈也是这么觉得,后来他从未失误过,这样的人,不得不说也是有天赋,她也就随他去了。
  姓沈的跟到了酒楼下头,下边有一座小软轿,带着一行仆从从酒楼抬到码头去,一直上了船。舒窈到了甲板上才下了轿子,踩在甲板铺设的地毯上,隐隐感觉一个目光从头顶上而来,她一抬头,一截暗金色的衣袖消失了。
  崔舒窈挑了挑眉毛,扶着喜玉登上二楼去,二层长廊上垂首的奴仆替她推开了门,她才瞧见一个暗金色衣袍的身影,正在有些惶惶想要开窗。
  这艘大船是特意为了她出行准备的,四周雕花的红木隔门上镶满了百宝,阳光一映进来,屋内彩色光斑游移,如同万花筒一般。就在奴仆一合门,喜玉扶着她站进屋里,郑翼也回过头来。
  满室光彩之中,他面上神色也在光斑下从前一刻的惊惶,变成了多少年不变的笑容。
  崔舒窈瞪大眼睛,这才在那张贵气的年轻面容上,找到几分郑翼的神态。失去了水嫩豆腐似的两颊的郑翼,看起来尤其像个和气爱玩的世家子。只是他面上那笑容挺了半刻,目光逡巡在她脸上,嘴角想往上顶也顶不住了——
  郑翼茫然又……无所适从的憋出一句解释:“——我不知道是你。”
  他看起来没有半分激动,只有想躲和后悔。
  似乎后头憋了后半句:知道是你,我就不来了。来也不该这么来,不敢以这理由来。
  以他这样圆滑世故的人,露出这种神情,只叫舒窈觉得陌生。
  崔舒窈呆了一下回过神来,忽地想起多少年前她吼出过的“最讨厌胖子了!”。他……现在这样,总不可能跟她有关系吧……
  她又觉得自己太自作多情的乱想。
  崔舒窈见着他,觉得陌生。他没有油嘴滑舌不要脸的笑,面上也不是她印象中那个眼睛一条缝的小胖子,好似变成了毫不相关的陌生人。
  小时候乱说的话,他也后悔也觉得尴尬吧。
  她本来是打算好好呛这位加入行归于周后,在南方随着郑湛做事的“叛军头子”“五公继位者”,忽地却有点不知道从何处开始说起。
  郑翼却觉得她好似一点没变,从神色到姿态,战乱和变动没有给她留下一点痕迹,她抬眼看他的时候,就跟当初在中秋月宴上,一点惊愕,一点莫名其妙,一点等他说话的优雅耐性。这种不变,使得他愈发想走。
  但显然已经不能走了,他坐在桌边讷讷半天,终于伸出手拿起了桌上的茶盏,面上热情的笑容又顶了回来,强压着一阵惶恐慌乱,撑着根本不留存的面子,以熟稔的姿态开口笑道:“若知道是你,我就不能穿的这么寒酸,还压价压的这么狠了。没想到蜀商这几位掌柜背后,是你在牵线。”
  他的力气只能让话说一半,后半句卡着吐不出来。
  两年多以前与崔季明见面,她对于舒窈的行踪不肯吐露,他便拼命查,到和州还有些踪迹,再往后却好似音讯全无,长安没有她,只有崔府先遭变故,郑家又倒。建康的崔府也被言玉占下护着,里头除了老奴以外再没别人。
  她就跟忽然消失了似的。
  崔舒窈脸上也扯出笑来:“不必与我拉这个亲近,郑崔两家早就不是什么姻亲了。咱们就事儿论事儿。”
  郑翼没由头的说:“我一年半之前在建康见过你阿兄,他只带一奴仆闯船上杀了李治平。”
  舒窈瞥了他一眼:“……我知道。”
  郑翼笑了:“是,他必定与你通信过了,你自然是知道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说,好似崔季明还活着,他与舒窈之间的沟壑就没那么深。
  舒窈这才从喜玉手中接过卷轴,在桌案上推开。
  郑翼惊:“你打算要跟我们成这笔生意?”
  舒窈笑:“这哪儿算成啊,我只是跟您谈呢,您要出的起价,能签的了契约,才叫成了。”
  她指着卷轴上的图画,介绍起船只。
  舒窈想做这笔生意,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是,如今她的生意有些收缩了。本来她和吐蕃通商,就能占据蜀商经营的四分之一以上,然而吐蕃今年却因为大邺内乱,也开始向大邺开战,蜀地部分地区也陷入了战乱。
  幸而一是圣人早单将剑南道的管理划分到朝廷手下,养的部队又是朝廷掏钱的精兵,再加上新任成都府刺史对于剑南道地区掌控力也强,这些年剑南道团结后拉拢了不少蛮族,战力还是足够的。吐蕃人也骁勇善战,显宗中宗时期都有打入蜀地府内,这次战线拉的虽然长,却也都僵持在边境地带,断了商贸,却没有对蜀地有特别大的损害。
  只是舒窈生意就受损了。
  她也有点发战争财的意味,剑南道大营本来是顺应朝廷的意见,攻打黔中,她靠着收粮后卖给军营,为兵器作坊提供冶矿,卖船只攻打白帝城,开纺织厂造军衣,几乎是暴富一笔。而如今军队在黔中胶着了两年,回头又去对付吐蕃人,她提供的军备也渐渐饱和,白帝城几年久攻不下,这条路子就给堵了。
  再加上跟朝廷打官司,她赢得了名气和在关中关东的控制,却也为了铺垫这场胜利花了不少金银,她处处受损,肯定需要找别的地方来补足。
  她看上的就是郑家写下的那个庞大数字。
  崔季明为朝廷打仗,未来还要攻下南地,她肯定不可能为行归于周提供这么多军备,但她又想要这个钱,就要看自己能不能在郑翼这个小人精面前,耍成功心眼了。
  郑翼看着船只的图画,忽然开口:“从上次告朝廷的事情之后,很多人都知晓了蜀商几位掌柜,背后估计是有牵线人的。你要小心,行归于周如今内部战乱爆发,各家都在疯狂抵抗屯兵,你作为一介商贾,手下有这样多的战船,当真要小心了。”
  崔舒窈冷笑:“小心什么。来攻打我?”朝廷拨款给蜀兵,蜀兵从她手里买实物,这个合作关系相当稳固,崔舒窈为了和成都府官员有些合作,对于钱的事情上也是各种压价,给他们甜头,在这件事儿上,有成都府护着她这位蜀地顶头儿的巨贾,难道行归于周还能来抢么?
  郑翼低声道:“我是说,你手下几位掌柜你也要小心,天上来的刺客你也要小心。不怕明的,就怕来暗的。毕竟你是背后的主子,死了就没了线,他们这些风筝指不定就可以自己飞了。”
  崔舒窈不知他是好心提醒,还是有意打草惊蛇,她面上笑着没回答,心里头却想着最近听闻的传言。言玉浩浩荡荡的大军已经到了江宁,接近建康了,五公中其他几位几乎已经逼疯了,南地纵然没有安定过,如今却真的是翻江倒海。江面又封锁不许百姓渡河,明明在吐蕃与蜀地开战的情况下,却有无数的流民疯狂涌到蜀地来,倒是蜀地各种矿场、织场的工人月钱被冲击的越来越低,百姓开始不满排外起来了。
  难道真到了这时候?郑翼这么说,难道是有意想要挑拨关系,看她手下先因为内部怀疑而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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