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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衣刺客朝后急退,护卫涌进屋内将舒窈团团围住,她已经镇定下来,拿着团扇立在护卫之中不言语。朝外望去,刺客显然不止这一人,屋顶之上也传来了踏瓦疾奔的声音,底层的动乱似乎也在持续。
  崔舒窈想,这显然不会是郑家手底下的人做的。否则郑翼不会提醒她要她提前有所防备,那就很有可能是行归于周其他世家。
  其他世家是为了抢夺船只,可能再拉拢她手下掌柜,威胁分裂他们,低价买走巨船。
  倒也不太可能是言玉,不过言玉自己手头的船队显然那够用,他都已经快打到建康边上了,也不太需要水军了;若是他想毁了这些船,有杀她的功夫,不如到船厂,让人放一场大火,把码头上连在一起的巨船全都烧了。
  眼前那黑衣人一攀,居然脚尖点在了屏风架上,薄薄二指厚的屏风沿,他踩在脚下连个晃荡都没有,就要逃出去。
  灰衣斗笠男子手中是一柄长横刀,刺出去像是一道光,黑衣刺客被他封住逃路,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而去,他手腕反转,脚下猛地在屏风上一踏,朝刺客背心刺去!
  然而这刺客显然是行业顶尖高手,刺客的强项除了躲,还有逃。
  这样武功的刺客要是想逃,除了漫天箭雨几乎没有什么能拦住他。
  灰衣斗笠男子看他的身影如猫般弓着背,跳至茶几上,几个踏步就要窜出门外。崔舒窈也看出来两人武功路数的不同,灰衣男子是武艺上的好手,却未必擅长对付刺客,开口道:“不要追了!让他走吧!”
  她对于行归于周的几公虽有了解,但她是商贾,对方是当权者之一,她就算抓着刺客也无处对质。
  那灰衣斗笠男子看着对方窜出门外,手在栏杆上一攀,跳下顶层,下头的混乱也渐渐因为护卫的控制而稍微平息。灰衣男子有些气恼不甘的把自己手中尖刃长刀往地上一扎。
  扎完了才想起来这是别人家地界,连忙拔起来,拿脚蹭了蹭那个凹痕,开口嗓音有些微哑,道:“我是成都府派来的——”
  这话说到一半,生生卡住了。
  他说话时,难免脸转到舒窈这边来。北机上头传下来的消息是要他护着蜀商几位掌柜,却没有提过着几位掌柜背后还有一人……
  他是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舒窈。
  护卫微微散开,舒窈往前走了几步,看见那张面容,也呆住了。
  外头还有些嘈杂,她以为是自己总想总想想出了幻觉,那张脸有几分相似,又有几分不像,眼神有修的光亮与快乐,却又多了层层成熟的意味。
  与其说是她忍不住眼前这人是谁,更像是她认不出眼前的情景是真是假。
  她听闻过……关于修的传言。
  崔家长房挟他逼宫,谋杀肃宗后被大军逼退,他被扔弃在燃烧的宫殿里。有人说是圣人想杀他没能杀死,有人说是他伤好后贬为庶人,被圣人驱逐出宫生死不知。
  她却不知他如从小一直想象的那样,做了游侠。
  而眼前的修,望见她一眼,面上表情是天崩地裂一般,猛地摘下斗笠遮住脸,踏出几步朝外逃去。
  他跑什么?!当初傻不拉几的每天纠缠不休,到她崔家来闹的人又是谁?
  修拔起刀,拿斗笠挡着脸仓皇而逃,随着那刺客的路线跳下顶层。看着那姿态,舒窈愈发觉得自己没有认错人,她手持团扇冲出去,手扶着栏杆朝下望去,下头一片混杂,哪里还开得见他的身影,她忍不住开口唤道:“修——!”
  却没有人回答,灯火连绵的十几艘船只上,嘈杂声掩盖了她的呼唤。
  沈掌柜看了她一眼,道:“是熟人?”
  舒窈从栏杆上撑起身子,面色已经如常:“赶了巧了,也不知道是外头天要变,蜀地湖水都要被搅起来了还是怎的,一个个旧人都赶来了。”
  今夜刺杀她这位高手虽然未抓到,但其余冲上甲板的刺客却抓到不少,舒窈不愿意动手拿人命,全让人送去给成都府刺史,那位刺史公也是个手辣的,怕是不会饶。从他手中惩戒,也能表明崔舒窈是后头跟官场有些联手的,希望能让想杀她的人望而却步。
  涪陵她也有处别府,乘车回去路上,两列护卫送着,她却一路上沉思不言。
  深夜,喜玉都到了该睡的点儿,却也不敢躺下,毕竟舒窈还散发穿着外衣坐在镜前,不言不语,灯烛点亮着。喜玉没有随着,往外头退了几步,坐在屏风外的小榻上给她打新络子。
  大抵就这么快坐到了后半夜,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大亮了,崔舒窈忽然开口,大声道:“要真是逃了,何必还追到别人家院里来!”
  外头窸窸窣窣一点声响。
  她猛然推开窗户站起来,院内两三个白灯笼映着薄絮般浅浅的雪,雪透的像纱,覆在地上还能露出地面本来的颜色,一个带着斗笠的身影远远的站在院中的小竹林边。
  舒窈扶着窗框,秉着姿态开口:“你这样,我可以随时叫护卫出来抓你。”
  那身影没有动。
  舒窈又恼了起来。
  若确实是他,这几年未见,在这种巧合的情境下相见,他就一个字不想说么?
  她转身拉开抽屉,拿起那套着扇套的青绿色折扇,气苦似的朝院外扔去:“既然来了,就把你放在我这儿的东西拿回去!白让我留存这么久,不再问你要钱就不错了!”
  那扇子扔出去,在地上磕的一下,又弹开滚出去一段,磕的她心头一颤,却不肯多露神色,心中自我安慰:套着扇套呢,应该不要紧。
  远处的身影颤了颤,没走动,舒窈一把合上窗,不肯再去多看他一眼。
  她托着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真想指着镜子里那个自己,大骂自己的神情愚蠢。外头半晌也没有动静,她越想越气苦,好似就像是被人耍了。或许他当初也就是一点小心思,或许他当时对别人也这样,或许这些事情都是微不足道的——她却跟个傻子似的记了那么久!
  如今想来,两人说过的话也不算顶多,见面的次数还不及见郑翼的多,他不过就是送了她一柄扇子,不过就是死皮赖脸的穿的跟孔雀似的天天到她家来撒泼!
  她为什么要当真!
  她趴在桌案上,埋着脸,后悔的都想锤自己。
  一窗之隔,外头想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舒窈侧耳去听,是他走近了么?
  却不料再往后听,没有脚步声,隔了一会儿传来一声特别用力的吸鼻涕的声音。
  舒窈扑开窗户,半个身子探出去,冷风灌进来,两边窗户因为她的力道而打在了墙上又弹回来,外头灰衣男子离她只有几步距离,双手握着扇子贴在胸口,低头声音哽咽的吸了吸鼻子。一声哭没压住,可笑的从他喉头漏出来,活像是谁家的斑鸠被踹了一脚嚎出的鸣叫。
  她:“你——你哭什么!”
  修绑着绷带的右手在斗笠下用力揩了揩眼窝,噎了半晌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还留着。”
  舒窈:“废话!我想退也要嫌路途遥远啊。”
  修蠢蠢的问道:“……那你是现在不要了么?”
  舒窈瞪眼:“我扔出去是要你给我捡回来的!”
  她站在窗内伸出手,修朝她走过来,把扇子在前襟上蹭了蹭,朝她递去。
  前一回她接过,脑子里把世间大事都想了一遍才伸手,这回倒没有,她毫不犹豫,像是要抢一般,抓住扇柄拿了回来。
  俩人站住不动了,还是舒窈先开的口:“当初我离长安你怎么没来送我?”
  修半晌道:“那时候我病了。有……想给你送信去,不过没能送到。有很多信都没能送到,我写了厚厚一沓。”
  舒窈手里摆弄着沾有雪水的扇子,道:“罢了,你就算想送我也未必收得到。”
  修:“你怎么会在蜀地。”
  舒窈:“跑来避难。”
  修:“哦。”
  舒窈:“傻了呀,你就会说这个?”
  修:“……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好不好?”
  舒窈:“挺好的,蜀地很安全。我知道了很多你的事情,但这两年却不知道。你还好?”
  修微微抬眼笑了一下:“我觉得挺好的。”
  斗笠往上抬起来一点,夜色中他面上疤痕并不明显,却也仍然存在。舒窈鬼使神差的开口:“你把斗笠拿开,让我好好看看你。”
  修连忙又低下头去:“不成。”
  舒窈叹气:“有什么不成的。我知道你身上有烧伤,我想看看现在恢复的怎么样了。”
  修往后退了半步:“不行不行。”
  一下子又沉默下来,明明就是都有满腔的话要说,却又有点说不上来的意味。
  舒窈:“你会要走么?会离开蜀地么?”
  修摇了摇头:“我来了蜀地已有半年多了,只是之前并不在这附近。”
  舒窈:“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今年要在涪陵过年了。你来不?”
  修:“啊?什么……”
  舒窈恨铁不成钢:“你要来我家吃年夜饭么?”
  修涨红了脸,憋了半晌道:“我、我……我应该、应该能来吧。”
  舒窈摆弄着袖子,听了这话瞪眼:“什么叫应该能来吧!来就来,不来就不来!你要是不来,我也不给你备筷子!”
  修:“来来来。你、你就自己住在这里呀?没没没有别人么?”
  舒窈似瞧透他心思似的斜眼:“还能有谁!有喜玉正在外间坐着呢,咱们说话估计都让她听见了。”
  修讷讷:“那就好……”
  他复又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
  舒窈挑眉:“我又没说什么。我反正就住在这儿。以你的武功溜进来也不是难事,你要是什么时候想来就来吧。如果你的确闲得慌。”
  若说前头种种表示,只是让他心里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如今的话算是大胆了,将某些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的事情挑到眼前了。
  修直觉的两边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心头乱蹦,动静能把屋檐上的薄雪震下来。
  修这一刻没想太多:“——好。我我来了,你、你别嫌我烦。”
  都是半大孩子的时候,想家族想朝政反正就是想着不可能扯上关系,忧愁不堪。到了几年之后,反而什么都可以不用想了,一切让开路,一切缘分运气都到了这时候,好似只为了两人在静谧的院落里这一眼。
  舒窈笑了一声。
  修抬起头来,这才认真仔细的看她,她打扮的并不鲜艳,明明头上没有带花,他却有一种看向花丛的错觉。隔了两三步冰冷的空气,她脸颊莹润,神情似笑非笑,明明是那样一个凉凉的人,却使得他有一种被热腾腾又生机勃勃的艳色笼罩住的感觉,仿佛灯光七彩,万物在夜色下光彩焕然。
  修傻傻忘了用斗笠遮自己的脸。他忽然伸出手去,唐突的抓住她手臂。
  这太用力太过分了,他觉得自己碰到她,就像是烙铁扎进雪水里,从他掌心隔着几层衣服碰到她的地方,滋滋啦啦窜出一片青烟。舒窈也被他吓到了,条件反射的惊慌唤了一声。
  她嗓音本就娇娇,就唤了一声,没骂人,抬头大概是因为他面上表情太蠢太可笑,丝毫没有威胁性,她扑哧一笑。
  修惊慌松开手来,朝后倒退几步去,连忙道歉。
  道了歉就想跑,舒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这么擅长逃跑了,修跟见了哪位高官似的,躬身行了个奇奇怪怪的礼,窜上房顶跑了。
  舒窈从窗子里探出头想瞧,屋檐遮挡了她的视线,只听见房瓦上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从这头踏到那头,似乎还滑了一跤,砰的摔了一下,跑的更快了。
  舒窈笑着站在窗边一会儿,直到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了,这还恋恋不舍不愿意合上窗,这会儿坐到镜子前看自己,又觉得自己哪儿都好看了,不停的对着镜子又挑眉又笑,好似在寻着哪个角度最好看。
  她躺下之后,第二天一睁眼,天已经大亮,光闪的她有点睁不开眼来,几乎以为是自己做了一夜梦,掀开床帘才发现窗前的瓶子内插了一支红梅,桌案上放着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有木雕有镯子有胭脂有簪子。
  她抓着床帘站起身来,就看见喜玉捧着两株白梅从外头走来,道:“咦……这是谁插的花?娘子一直不都是不喜欢红梅,嫌太艳么?”
  舒窈笑:“谁说我不喜欢。我现在觉得挺好的。”
  **
  在郓州,是当真逼近年关了。快过年的时候,各家都不怎么打仗,算是个不成文的老规矩。崔季明还是怕周边各家不按常理出牌,紧张的安排着兵力。
  一直遭沧定围城的博州出了些状况,她手底下的兵力最后忍无可忍杀死想要投降的赵弘敬,宣布博州回归魏军势力,崔季明立刻派手下五千多人的兵力会博州帮忙解围。
  她倒是早料到赵弘敬这么个结局。
  博州被沧定攻打,赵弘敬实际上是能拖几个月甚至半年的,但当魏军和朝廷联手的消息传到博州,她原先手下那些将领是拖不住了。他们到了赵弘敬手下,就算是从魏军独立出去,不能和朝廷沾上边了。而且赵弘敬本身也就有毛病,容易引人不满,那些将士立刻决定以赵弘敬想要投降为由,杀死他之后投靠魏军,既可以沾光,也可以求季子介出兵解围。
  眼下裴家几乎已经吞了黄河南,北边跟恒冀沧定还在焦灼着,战线分成了两边。殷胥的意见是先打裴家,主力镇压裴家后和刘原阳的水军连通。裴家也有钱有兵,俘虏后对于后期向北打都有好处。
  崔季明也同意,只是她觉得北边不能就这么放着,她想要带魏军向北和恒冀僵持。
  她手头兵力并不算太多,一人对付恒冀和沧定,是相当耗费实力的事情。而且有传言恒冀和突厥联手,怕是更难打。殷胥有些不同意。
  可是他不同意崔季明涉险,也要说这样更稳妥。
  若是不遏制北边,很容易让人突袭背后,置于险境。
  崔季明的意思是年前两天就走,殷胥这才是真瞪眼了:“疯了吧你!我就在这儿,你居然不跟我一起过年!我们几乎就没在一起过年过!”
  她笑:“军中过年也怪无聊的,倒也是,算起来真的没怎么在一起过年过,也成吧,就不差这两天了。裴六和考兰也都来了,我有手下,你有近臣,算是过个年吧。”
  殷胥:“过年还要那么多人?就咱俩过年不成么?”
  崔季明:“……就咱俩坐在一起扔爆竹吃饺子,你不寒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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