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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季明攻下岳州,大概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攻南周的战争开始了好几个月,岳州城墙也被加修过几次,登墙变得有了些难度,最后还是靠着董熙之阻止大车靠在城墙脚边做屏障,从下头挖通了几道暗道,豁出命带人先从暗道冲进城内,里应外合攻打下了这座岳州。
他带出去的突击队伍死伤无数,城外的将士损失却比前几次攻城都小了很多,他这样的拼死和态度,崔季明很难说不感动。
而另一边洞庭湖内的水军战况也陷入胶着,水面毕竟宽广,还有几处停湾和连接主湖的小湖,张富十和黄璟对着冲击几次,再加上后头的起义军放火将水军停在岸上的部分补给粮草全部烧毁,这场仗,黄璟已经没有胜利的盼头了,但庞大的躯壳还在,他不肯认输。
这时候,黄璟的麾下有一位将领主动向大邺投诚,说是愿意带兵力归顺朝廷,不想让手下的兵再这样送死了。对方带走的兵力绝不算少,张富十虽不需要兵力,但却想削弱黄璟。就在他犹豫之时,殷胥出面,坚决不同意接纳投诚的势力。
张富十:“为什么?圣人怀疑他们是诈降?”
殷胥:“我不是怀疑,是认定是诈降。如果真的看不到胜利的希望,为何不在之前双方对峙的时候偷偷跑来,那时候其实明眼人知道黄璟已经不可能赢了。而且如今就在双方主将眼皮子底下要投降,为何要相信他。一旦对方诈降,扰乱我们内部,出现的变故你未必承担得起。越是接近胜利越要求稳。”
殷胥叹气道:“更何况,只要是个名将,身边都有会愿意为他豁出性命的忠臣。”
而张富十是希望速战速决,但他毕竟不能忤逆圣人。圣人态度坚决的事情,就算是崔季明也不好当面顶,他只能派人驳回了对方的投诚。
然而很快的,张富十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一直占据上风位置,然而有一支南周船队在深夜撤掉帆,沿着湖两侧,命将士摇桨从两侧悄悄的靠近大邺的船队,在他们的北侧水岸中埋伏。趁着天刚刚亮起,这一片船队便直直从背后,刺入大邺的船队之中。
湖面上巡逻的士兵没有发现,一是因为水面上的薄雾,而则是因为他们数量比较少,更是只有一艘大船搭着帷幔隐匿身形,其余的都是小船。
就这样,在清晨薄雾还未散去的时候,这样一支船队冲向了大邺军阵之中。
为了什么?
为了杀大邺皇帝!
不知是黄璟伙同南千得到的消息也罢,还是对方分析军报猜测的消息也罢,这一支船队明显认为大邺的皇帝就在船队之中的拿走巨舰上,而他们拼死也要靠近这艘大船!
殷胥敢来,就是他自己和所有人都不认为有危险。
身在无数船舰的包围之中,那个黄璟手下的将领想要靠近,简直是天方夜谭。
然而天方夜谭就这么发生了。
对方无数的体型中等的船只就是用来送命的,只为了给大船铺路,那些小船靠近了大邺的巨船之后,立刻用船上的床弩发射带有锁链的反钩弓箭,士兵就这样空手抓住锁链攀登上大邺的巨船,上了船决不后退一步,只知道向前砍杀。
这样的小船有七十多艘,其实每一艘上都没有几个人,但浑身浴血仿若杀神,大邺将士因自认即将胜利,竟不敢也不忍直对他们断胳膊断腿爬着也要往前冲的样子。
然而那为首的大船上,前几日给张富十递信要投诚的将领,显然是投诚一计不成,只得来硬碰硬。他手执弓箭站在最前头,身披坚甲,大船顺风,他们以极其快的速度靠近收了帆的大邺船阵中央。
江水被狭窄的船体剖出了泛滥的白色泡沫,他们快的几乎能像是划伤江水的一把刀。
有时不得不承认,有去无回的勇猛是震慑人心的,不少船只上的大邺士兵愣愣的望着那艘大船上发疯一样的将士,不少曾经跟崔季明从叛军之地打出来的将士忍不住想——他们曾经以少敌多为自己拼出一条生路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然而他们能活下来,眼前这批南周的将士却未必活的下来了。
虽说崔季明也算是相当不要命的猛将,可她还没有真的打算去死过,而眼前这位他们连名姓都不知道的南周将领,堪称是百万大军中要取将领首级的勇猛,是百年遇上一回载入史册的那种气势。
一开始外围还可能反应不过来,可到了如今,围绕在圣人的大船附近的不少将领都已经反应过来,连忙拉起帆来。从那艘南周的大船上不断飞出火矢点燃了周围船只的船帆,也有不少船只将密密麻麻的箭矢朝它射去。
甲板上的士兵拿木盾抵挡,若是俯视看下去,几乎是所有能暴露在外的地方都密密麻麻扎了一层箭矢,船的吃水都深了几分,然而他还没有停滞还在往前冲。
没人敢放火矢,因为万一这艘船着了火,真撞上了圣人的大船,那后果就不可估量了。
几艘船想要朝这艘船只的侧面撞击过去,却因为本身在大邺的船队之中,前后左右都是自己人,活动范围并不广,调转方向之后就很难有冲劲了。而且圣人的船只还比较靠近后部,眼见着距离圣人就已经不远,后头包围了三十多艘大船在靠近追逐,张富十直接将自己所在的船只横在了圣人所在的大船后——
他所在的船只估计会被毫无意外的被撞漏,那也不可能真的让它撞上圣人所在的船只。
此刻殷胥船上的莫天平也命令大船即刻调转方向,驶的更远一些,然而已然有几枚箭矢扎在了殷胥所在的大船上。就这几根箭,就足以让整条船上的人心里发毛。虽然没人表露过,但几乎在场所有的大邺人都明白,圣人就是如今大邺无可替代的顶梁柱,是大邺能一往无前的根本原因,要是万一圣人有半点意外,别说这场战役能不能胜利,大邺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对方的船只巨帆被来往的箭矢扎的千疮百孔,张富十都能看清船头的那船头立着的南周将领头盔下含着泪又极坚毅的双眼,而就在船只几乎撞上张富十的船侧时,张富十眼睁睁的看拿着一枚锐利长箭矢从侧方扎过来,箭尾如同被掐住的蛇般疯狂摆尾,插穿了一边的头盔!那南周的将领眼中浑浊的泪水变成了血泪,他刚刚想要抬起弓箭,整个人硬邦邦的朝后倒去!
紧接着就传来他身后那些持着被扎成刺猬的盾牌的将士,发出的嘶吼!
下一个眨眼,张富十只感觉自己所在的船只剧烈的震动,紧接着传来一声巨响和木材断裂的后续咯吱的声响。随着两艘船只剧烈的摇摆,那将领的尸体往后一滚,脸朝下倒在了如芦苇一样的箭丛边。张富十的船绝对会被撞漏了,然而就这样一艘马上就要沉没的大船,对面南周的将士仍然绕过了他们将领的尸体,毫无悔意的朝上面冲来!
于此同时,无数的大邺将士正在朝那枚箭矢来的方向看去。
在超乎他们想象的射程之外,无数艘南周制式却飘着大邺军旗的船只正靠拢在他们的船队之外,崔季明似乎还瞪着眼,满脸有不敢安心的后怕,瞪着圣人大船的方向。
这是崔季明射出的一箭?
这是何等的距离,天底下有人能射出这样一箭来?!
只是这样的距离下,也没有人能看见崔季明手里断了弦的强弓,几个手指上扳指没带好就贸然开弓的满手鲜血淋漓,还有她因前一刻的惊恐而起伏的胸口。
她是拿腿强行开的弓,弓片都已经受损变形,她只感觉自己右手都在疯狂抽筋,这种射程崔季明自己都没有尝试过。
崔季明其实知道殷胥不太可能有生命危险,但她也怕他的颜面受损,她也决不能容忍在自己军中会有敌军可能登上殷胥的船只去。
殷胥的尊严就是大邺的尊严,她永远也不想让殷胥落入被追击被围困的局势下。
然而当崔季明的船只靠近殷胥的大船时,张富十的大船已经带着敌船完全沉没,有人将他和其他船上的将士接上来,却没发现有一个活着的南周兵。
张富十登舟后,余惊未定的说,那些南周士兵发现沉船后发现已经不可能赢了,抛下兵器干脆没有解甲,自沉江水而亡。
这一队从背后突袭,一路上遇神杀神的队伍,最后也没一个活下来。
崔季明乘的是上岸围救岳州的水军留在岸边的大船,她登回大邺的战船后,问张富十的第一句话就是:“那将领叫什么名字?”
张富十也受了相当的冲击,沉声道:“之前投诚的信上写做邓岩春。听说是黄璟手下卖命十几年的老将。”
崔季明念道:“邓岩春么……我不曾知道,真是可惜了。”
而对于这一场自杀式偷袭行为,黄璟事先并不知情,在崔季明递信过来之后,他才知道他以为叛逃的邓岩春到底做了什么。崔季明在信中,态度也算很好,她希望黄璟能够投降,现在的局势显然已经一边倒了,她也愿意将打捞上来的邓岩春和部分南周将士的尸首返还。
黄璟看这封信中,屋内还有旁人,但他已经难以自持,胡子拉碴的垂下头去,将这张薄薄的信纸捂在了脸上。一旁的白发老妪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黄璟猛地吸了吸鼻子,就拿着那封信,猛地擤了一下鼻涕,团成一团往地上一掷:“想让老夫投降,绝不可能!老夫就是干到只剩一卒也决不投降!若是投降了,他们算是什么!”
老妪忍不住道:“姓黄的,你这二十来年没正儿八经打过仗了,早就成了家主而不是武将了,非要最后给自己寻个武将的死法么?你这死在打仗上,往前的功绩可就都算否定了。”
黄璟已经系上了他那三把横刀的刀套,转头看老妪冷笑道:“谢姑,死在你手里就算荣光了?你只是想早点回去交差罢了。”
谢姑转了转手中的薄刃小刀:“若是守不住,提头来见。圣人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本来其实也没真要你死,但是你知道的,裴敬羽一倒,你们几公后头的腌臜连根□□了,郑、王两家还没理由,但他能不杀你么?”
黄璟刚想解释,后来又想,他是清廉,黄家可却不干净。因为他常年在外,家中宗亲指不定揽的比裴敬羽更多更贪心,这其中难道他能洗清责任。言玉为了南周废了多少心力,想了多少法子,他也看在眼里,否则也不会倾尽心力的帮他帮南周,然而转眼一看,他发现自己就跟玩一场被人哄着的过家家一样,能不愤怒么。
说是对世家的愤怒,不如说是对人性的绝望。
虽然从一开始他恨行归于周也罢,决定要行归于周也罢,最后发现行归于周的崩溃都是必然的。而唯一一个真想让这个因野心而千疮百孔的南周站住脚的,好像只有言玉一个人似的。
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们世家还不能真心联合,还要背地里再挖墙根。
是不是等到了天下毁灭,土地无法种粮,江河干涸,人们还是不能避免自我谋利的争端,小的团体还是一个个存在?
说来,黄璟算是行归于周之中,主动靠近了解言玉的人之一了。他曾千万分好奇过这个人会怎么长大,也曾关心过到底他对待崔季明有怎样的感情,他是为数不多的去考虑过他的复杂的人之一,虽然……最后也没能考虑明白就是了。
但是往往想想,被虎圈养也就罢了,最后还非要与虎为谋。强傲着要成虎中之王,转头立在了这位置上,终于思考为虎究竟是要干什么,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回头吃痛才发现不知被虎群咬了多少口。
说可怜也罢,可悲也罢,非要说便是他误以为自己在的不过是个泥水池子里,蹬蹬腿就能游起来,就能够到岸边爬上去,旁边有人搭了手还不肯牵,非要自己站到岸上证明自己。
游到最后越陷越深几近窒息,才发现这里是个沼泽,而被他拨开手的人早已摇摇头离开了。
这事儿跟环境的复杂,跟他眼界不够通透,跟他过分固执的性子,哪个都有关系。
黄璟这两年跟言玉聊的也少了,他有时候甚至在想,会不会言玉也想向早早把他放弃掉的长辈,向他这个姓氏喊——就算他是废人,是庶子,却也是能手握大权,也是能做皇帝的?
只是这种想法,黄璟怕是来不及证实了。
黄璟叹了口气道:“谢姑,你自回去吧。我不可能逃,也不可能抛下这些水军先死,我会死在战场上的。若输了,黄璟就绝不会活着,你自让建康发丧便是。”
谢姑犹豫了一下,忽然道:“你知道么?季子介,是崔三。崔翕的那个叛、那个嫡孙。”
黄璟瞪大了眼眶,一时间不知道是苦笑还是自嘲:“怪不得……怪不得,我还在想当年杀了李治平他去了哪里,为何一直没有露面,原来……”
谢姑:“你是不是现在觉得她当年杀了李治平才是直捣黄龙,伤了南周的根。否则就以李治平手中的强权和兵力,再加上对于世家本性的了解,或许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黄璟抖了抖眉毛:“或许更强。或许更糟。谁能知道。说来这个……我不信你不知道要输,不如你回建康带他走罢了。”
虽然快淹没在泥沼里了,好歹拽他一把吧。南周作成这样,有时候想想,真怪不着他。
谢姑摇头:“怎么可能走。还能走到哪儿去。他是自己把自己钉死的,走到哪儿,两脚在云游,魂儿也是钻牛角尖呢。”
黄璟:“那你不走?你以前是个什么性子我可知道的。他云游不了,你还能离不开?”
谢姑那张满是褶子的脸笑了:“我要是走了,他出个万一,连个给他收尸的人都不会有。”
她瘦小的身子站直了,没再多说话,摆了摆手似乎表示相信黄璟,决定要先离开了。黄璟道:“行吧,我们也算是认识几年了,走吧。”
谢姑:“少跟老身套近乎。”
她年纪实在太大了,腰努力直也直不起来,从黄璟的军帐下走了出去,捶了捶老腰,在外头阳光下,皱褶的嘴唇动了动咕哝道:“本来还想看看那个瞎眼的老东西,想着瞎了也看不见我长啥样,得了,连这福分也没有了……”
十二月中旬,黄璟的水军大败于洞庭湖,主将虽巨舰沉没,尸骨未能找到,实际俘虏的南周水军不过两千多人,不到总人数的零头。
而与此同时,夏辰接到突厥进犯的消息,回撤关中,刘原阳进一步突入江南。
殷胥谋划的一场无人而至的突袭,也正式掀开序幕。
七十多艘体型可怖的巨船从盐城、海州两大海岸渡口出发,穿越海浪,绕过长江入海口,从建康东侧被人认为最不可能的海岸线攻来。建康周边船只紧急出发,阻拦巨舰僵持在海上,然而一下子局势如拉紧的弓弦一般,到了最后的关头。
就在彻查黄家的资产后,几乎想要自嘲的言玉考虑是否要议和的时候,南周的朝廷内还在一片纷争,从大邺的朝廷却送来了议和书。
天下心里都有一个疑问,大邺明明就能打赢南周,为何要议和?!
然而言玉望见这封后头扣着大邺玉玺的议和书,有种自己输了战争不算还输了最后的尊严的惨笑。然而没什么不好,这是大邺皇帝的选择,这也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