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段故事
崇州城外,荒郊野岭,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山头,白花遍地,新起的坟头数不胜数,棺材里面埋葬的,全都是在这次事件中死去的不良人。
应疏华和路遥留在了最后,两人并肩而立,默默地看着面前的墓碑。
——不良人白玄癸叁肆之墓。
这里面躺着的是郑杭,作为从牢狱中捞出来的重刑犯,他从重获新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失去了以前的名字,“郑杭”只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而已。
铜盆中的纸钱徐徐燃烧着,浓郁的灰烟在火光中氤氲升腾。
应疏华静静地看着墓碑,忽然开口道:“路遥,你说郑杭算是个好人吗?”
说他是好人,他会用刻薄的言语奚落霸凌别人,而且还曾经犯下重罪,锒铛入狱。
可他算是坏人吗?
郑杭终究是为了崇州百姓死的。
“人死如灯灭,余生漫漫,人既然已经死了,那我们就尽量记住他的好吧。”路遥轻声道。
“也是。”应疏讶异的看了路遥一眼,似乎没想到他竟然能够说出这样的话。
“路遥,你知道我的以前吗?”
她指的应该是进入不良人之前的人生。
路遥摇了摇头。
“想听听吗?”
“关于什么?”
“一个平平无奇的老人,还有一个生性要强的女孩。”应疏华撇了撇嘴,“这是一个无聊的故事。”
“好。”
…………
…………
我姓应,但我父亲姓宁,他是江南四大家族之一的宁家家主。
我的出身不错,不过这并没有让我拥有一段美好富足的童年,在我五岁时,母亲就死了,被我父亲当着我的面一剑穿心,一者的表情狰狞如魔,另一者的表情却只有解脱。
那一天,整个家族乱成一锅粥,到处都是手忙脚乱的仆人。
我站在大堂的中央,呆滞地看着那具倒在地上的尸体,如果当时我的面前有镜子的话……我应该看得到自己泪流满面的面孔和颤抖着发紫的嘴唇吧?
当时的我并不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大事,头顶的天仿佛都要塌了。
我当时是恨父亲的,但他的恨意却远比我还要强烈,因为我很快就知道七姨娘死了,和她腹中还未见过一日太阳的胎儿一起,一尸两命。
而造成这一整件事的罪魁祸首,就是我的母亲。
天哪,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我的母亲竟然是一位杀人凶手!
可她平日里最喜欢做的,也就是裁剪一下院子里的花草,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情,这与我印象中的母亲截然不同!
然而事实胜于雄辩,无论是从我母亲屋子里搜出的证据,还是伤痕累累的贴身侍女所提供的证词,一切都在说明,她就是这般恶毒,就是这般善妒。
她太憎恶父亲疼爱的那个小妾了,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一样,竟然敢在对方生产的过程动手脚……
我的天真的塌了,我在一夜之间永远的失去了我的父母。
我永远都忘不了,在发生那事之后,第一次走进膳厅准备吃饭时发生的场景,父亲原本是笑着的,但在看到了我之后,那眼神飞速转变,真的像是在看一位仇人,他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从那一天以后,我便自觉地不去膳厅吃饭了,终日只敢待在自己的屋子里。
我害怕从父亲的脸上再次看到那种眼神,在他看来,我应该是错误的延续,一看到我,他就会想起我那恶毒的母亲,继而想起他那惨死的妾室,还有那个未见天日的孩子……
当时的我只有五岁,这是我的不幸,也是我的幸运,因为我若还停留在无法说话的阶段的话,怕是会被直接丢进某条奔流不息的江河的吧?
不过这样将我永远的养在宅子里也不是个办法,我的存在就像是一根堵在喉咙里的鱼刺,已经刺出了血,若不趁早拔干净,伤口早晚会化脓,扩大。
所以才刚过去一个月,宅子里就来了一位格格不入的来客。
她的扮相非常质朴,笑起来满嘴黄牙,有几颗甚至都已经缺了一半,皱纹在她的脸上堆垒如山,每一条都仿佛深可见骨。
老妇站在堂皇的大厅中央,连府上最低等的仆人穿的衣服都要比她体面。
她就像是一只老黄鸡误入了鹤群一般,神态拘谨而又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的笑,也不敢做些什么,只好在那里赔笑着搓手,泥灰似乎都要从掌纹中搓出来了。
父亲坐在主位上,看着妇人这副姿态,眼中的厌恶之色几乎要凝成实质,一旁面生的八姨娘则是早已将手绢挡在了口鼻之间,似乎空气中弥漫着某股恶心的臭味。
那妇人真的臭吗?
在这些养尊处优的大人物面前,这种气味有个统一的名字。
穷酸。
我被下人领着送到了她的身边,当时的我表现怯生生的,四周的环境让我惶恐不安,什么声音都听不进去,直到带着包袱与老人走出家门,才意识到身边的女人是我的外婆。
素未谋面的外婆。
我牵着她的手,一路走到了她的家,当看到那座破旧的土屋的时候,我忍不住一回头。
视线当中,一座豪阔的宅院平地而起,在四周平凡普通的建筑的衬托下,它的存在就像是一只洁白出尘的白鹤,傲立其中,贵气自显。
这么近?就这么近。
即便当时的我还小,心中依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情绪,很想笑。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种情绪叫做什么,直到后来读的书多了,我才终于明白这种感觉叫做“荒谬”。
当天夜里,我跟外婆睡在一起,听着她讲述这间屋子与母亲的故事,手摩挲感受着母亲年幼遗留在房子里的痕迹,这才知道原来外公早逝,母亲也是外婆一手带大的,只是连她自己也没想到,现在都年过半百了,这样的经历居然还要再来一次。
“疏华,以后你就跟外婆过了,好不?”老人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这种手法何其熟悉,原来出自外婆。
“嗯。”我将头埋在老人的胸口,意识逐渐下沉,在朦朦胧胧之中睡去。
不过那天夜里我睡得并不好,因为外婆没过多久就哭了,她压抑着声音,似乎不想将我吵醒,但殊不知这样的声音却更加刺耳。
屋子外是一片死寂,连风声都消弭了。
简陋的木床上,一个人不想睡,一个人睡不着,同样缠绵痛苦于同一件事情上,像是被命运无形的手摁进了水缸里,挣扎扑腾,无从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