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送卿一程

  没理楼下一遍又一遍的喊声,宋卿月又紧了紧胳膊,冷声相劝。
  “楼下是你守了七年的男子,眼见你就能嫁他,偏要拉着这么多人一起死,你可真是亏得紧。”
  沈安青嘴硬诤声,“自从喜欢上他,他带给我最大的快乐便是永失挚爱,我乐见他痛苦神伤的模样。”
  说话间,沈安青没忘狠掐宋卿月勒在颈间的胳膊。她双手十指指甲深掐入肉,同时身子挣扎不休。
  宋卿月咬牙忍痛,听得心头一凛,垂眸寒声:“今你敢如此对我,会否也是你,向李慕儿下的毒手?”
  沈安青强行扭脸仰头看她,笑得癫狂,答非所问。
  “我祖父为河东节度使,五十万关陇大军握在他手里。崔康时敢让我不痛快,我祖父只消动动手指头便能让崔家灰飞烟灭。他连李慕儿都护不住,安能护得住你?”
  宋卿月紧捏火折子的手哆嗦起来,忍无可忍,她将火折子垂下凑近裙摆,幽幽轻声:“那便一起死吧!”
  花窗外拂来一道风,吹落火折子上一丁火星,火星落在宋卿月浇了桐油的裙摆上,刹那火起。
  察觉腿边灼烫,沈安青目光下落,惊见宋卿月曳地的裙摆燃起火舌。
  未料宋卿月果真敢拉她一起死,沈安青难以置信地呼吸一窒,须臾,脸上的猖狂不复存在,尖叫大叫。
  “来人啊,救命啊,这疯婆娘想烧死我!”
  宋卿月勒紧她不放,两眼发直,切齿幽声:“烧死你这个疯女人!”
  花窗外风拂不断,眼看就要火借风势,将宋卿月身上的火舌吹旺,沈安青的护卫大骇,未敢上前营救,反倒纷纷四避。
  忽急急的脚步声自楼梯间响起,须臾,无数披甲戴胄的羽林军冲上楼。
  他们手中提着木桶,一见宋卿月身上有火苗燃起,立时冲上来兜头将水泼向搂在一起的二女。
  好在火苗刚刚燃起,数桶水下去,扭抱在一起的二女被泼成了落汤鸡,
  随之,羽林军大呼小声地将二女大力分开。
  宋卿月发梢眼睫都挂满了水珠,满脸水湿淋淋地瞪着沈安青,杀意满盈的眼看得沈安青心头寒凉。
  惊魂未定地收回目光,沈安青见来者为安王的羽林军,顿时又来了脾性。
  她在羽林军手中直朝宋卿月扑腾,歇斯底里地命令:“给我将这个疯婆娘砍了,砍了!”
  “安青,你闹够了没?”
  一声暴喝响起,未几,一高官打扮的老者登上三楼。
  一见来者,沈安青眼睛一亮,顿时在羽林军手中跳脚,“阿翁,这个疯女人想烧死孙儿,将她砍了!”
  阿翁?宋卿月目光移向老者,沈安青的祖父、沈明仕的兄弟、河东节度使沈明勋?
  “沈安青,你于我崔府家宴下毒,又要我娘子拿命换解药,你的心到底是什么颜色?”
  暴喝再次响起,崔康时被人抬上了楼。
  沈明勋看了看阴沉着脸的崔康时,大跨几步于沈安青身前站定,寒声命令:“怨我太过纵容你。安青,你这次胡闹太过,给我马上把解药交出来。”
  沈安青抽了抽鼻子,哇一声大哭:“阿翁,你竟然向着外人?孙儿听说,他要举族迁往关外异国,就任他这般骗人?”
  原是沈安青听人说了一嘴,说是崔家暗中转移财物向关外,便认为崔康时允婚是权宜之计。
  她苦思冥想了多日,便想了这个法子,将宋卿月哄出崔家,挟宋卿月逼崔康时留在定州,同时向崔家逼婚。
  没想到的是,宋卿月比她还狠,竟然想抱着她一起死。
  更没料,虽她逼得崔康时现了身,祖父竟然同来,还要她交出解药。
  “那是歹人谬传!崔公子已经同意三月后娶你过门,你快莫再闹了!”
  冷脸斥罢,沈明勋又一挥手,“将她拉下去,送回府中!”
  未料崔康时同意这么快迎娶,沈安青惊而转看崔康时,崔康时目光却投向被按在地上的宋卿月。
  他催动车轮朝宋卿月驶来,痛声:“放开她!”
  扭着宋卿月的羽林军松开了手。
  宋卿月跪坐于地,仰起头,定定看着愈离愈近的崔康时,急促的呼吸缓缓歇止。
  崔康时朝她伸出纤瘦的伤手,捏起宽大的袖摆,轻轻擦着她满脸的水珠。
  他脸色?白,眼眸濡湿,唇瓣哆嗦着问:“宋卿月,你不要命了?”
  ……
  崔府内,宋卿月换过浇了桐油的衣裙,将将沐浴罢,发梢上还滴着水。
  天时已入秋,她怕着凉,正坐在妆镜前,仔细擦拭发丝上的水。
  崔康时催动毂车停到她身侧,无声看了她须臾,一弯腰,将她一双小腿捞起抱在怀里。
  宋卿月无声看着崔康时撩起她的裙摆,也没问她,又将衬裤撩到膝头,查看她腿上的伤势。
  于望江楼,下裙着火后将她腿上的肌肤燎红了两片,一双白玉般的小腿外侧各起了一层水泡,亮油油的,看着让人头皮发紧。
  “不打紧,让喜翠来吧!”
  她局促地咳了一声,手伸向裙摆,欲将小腿掩住。
  崔康时推开她的手,眉头深锁,伤手别扭地打开身侧高几上的药膏罐子。
  他一面用银勺取药,一面语气冷冷,“崔家但有我这个主君在,便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搏命,往后别这么上赶着!”
  宋卿月咬了咬唇,收回手,接着汲拭发丝上的水,笑着道:“你怎地赶来了?”
  “安王给了几分面子,让钟伯派去廿安宫的人当堂将沈安青的事讲了,沈明勋脸上挂不住,便同我一道去了望江楼!”崔康时头也不抬道。
  她眨了眨眼,转言问:“朝议都谈了什么?”
  崔康时抬眸看了一眼镜中的她,缓声徐徐。
  “谈了世家出钱出力,开年后出兵,打出关陇与河东。谈了我与沈安青的婚事,还谈了要封我为博陵王,兼领户部尚书……”
  来望江楼的路上,崔康时与沈明勋谈了谈。
  为掩饰举族搬迁的事,他应了沈明勋三月后迎娶沈安青,但要沈安青这三月莫再上门骚扰。
  宋卿月拭着发丝的手便停了,从镜子里看着他漠然道:“便先恭喜崔公子双喜临门了!”
  崔康时伤手一抖,将她腿上一处水泡戳破,霎时流出清透的水液。
  “咝!”宋卿月痛得低呼了一声,垂眸看来。
  崔康时心上一紧,拿棉布轻轻拭去水泡里渗出的水液,语气冰冷:“死都不怕,还会怕疼?”
  他明白,无论宋卿月如何变,也改不了她护短的性子。
  若非今日他及时带沈明勋赶到,若沈安青果真不给崔家解药,他相信,依宋卿月的脾性,定会拉着沈安青一起死。
  听他说着风凉话,宋卿月亦语气冰冷,“与其看着你与歹人沆瀣一气,联手打出关陇,我还莫如死了!”
  她目光冷淡地看着他,崔康时果然还生着一雪前耻,向即墨江年报仇的心。
  崔康时目光移向她微凸的小腹,喉结艰涩数动,一弃手中涂药的银勺,倾身将她肩膀松松揽住。
  宋卿月霎时僵直了脊梁,屏敛呼吸,一动不动。
  崔康时声音轻轻颤抖,“听说银州的枫叶红了,待立朝建制的事议毕,宋卿月,我带你去散心吧!”
  宋卿月阖上双目,她不想看红枫。
  她想看一个人,一个远边在天边奋战,近在心头徘徊的人!
  “嫂嫂!”
  “夫人!”
  院子里忽然涌来了许多人,脚步声纷纷,唤声连连。
  来人中,有才服下解药被人搀扶着的崔康寿,有一脸担忧的老管家钟裕,及一应崔家主事人。
  崔府新宅落成,乔迁家宴前曾大肆采买,定州城不大,闹得城中商贩尽知。
  沈安青探得了消息,派人买通崔家请来做万字扣肉的厨子,药便是下在万字扣肉里。
  于席间,吃了万字扣肉的,无人一幸免。
  好在,崔家四兄弟中也就崔康寿吃了扣肉。
  众人本道来看望宋卿月,哪知才入院子,透过花窗,便见主君与宋卿月搂在一起。
  正当打算回避退下,宋卿月却推开崔康时,推着他出了屋子。
  她站在崔康时身后,笑盈盈冲院阶下众人道:“拿到解药的是主君,中毒要将养身子,都下去歇着吧!”
  崔康寿向搀扶他的仆人示了示意,仆人扶他上前了两步,于院阶下近近站了。
  他腹疼犹作,半躬着身子向宋卿月拱手:“嫂嫂的伤势可严重?”
  嫂嫂?宋卿月眼神微讶。
  崔康时替她应了:“无碍,寿儿下去养着吧!”
  崔康寿耳尖红了,羞赧看了宋卿月一眼,轻道:“长兄为父,长嫂为母,两月后小弟加冠,想请嫂嫂帮忙张罗张罗。”
  宋卿月柔柔看他。
  说是请她张罗,实是崔康寿亲口向她认可她这个“嫂嫂”!
  正待回应,崔康时却眉头一皱回了话,“你的加冠礼自有府中仆奴筹备,下去养着吧!大家都下去吧!”
  崔康寿窘迫一睨大哥。
  明明是个人精,偏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
  却也没辩驳,便冲宋卿月拱了拱手,带人退出院子。
  众人纷纷退出院子时,崔康时沉声:“钟伯留下!”
  老管家缓转回身,走到院阶之下,朝一脸寒凝的崔康时一拱手:“老奴有罪!”
  “拿我身后这一尸两命换崔家人活?”崔康时睨向老管家,眸色微愠,“你怕是忘了夫人怀着身子!”
  惭愧一望宋卿月,老管家叹气,“老奴但凭主君责罚!”
  “呸!我活得好好的,什么一尸两命?”
  宋卿月忍无可忍,于他身后轻啐。
  “主意是我出的,也是我逼老管家听命的,怪不到他头上!”
  ……
  上唐六百三十八年。
  九月廿十二日,上唐国二皇子即墨云台据关陇、河东三地称帝,不改国号,立年号为永安。
  永安皇帝立河东定州为离都,以廿安宫为离宫,立朝建制,封官授爵。
  颁布圣旨广诏天下……
  邀上唐世家名门奔投,广纳天下贤良为官,遍招英才为将。
  免关陇、河东三地赋税一年,三地百姓奔走相告,欢呼雀跃。
  自此,上唐两分,乾月朝廷与永安朝廷并存。
  十月十五下元节,为水官大帝为民解苦救厄之日,定州道观大摆道场,阖城百姓将再兴欢游。
  下元节前一日,崔康时罕见地要崔康寿将珍娘带来。
  于院中的开得金灿灿的桂花树下,他静静看着宋卿月陪珍娘玩耍,时不时同坐在院中石几上的崔康寿聊上几句。
  “这半年多,你带珍娘辛苦了!”
  “不辛苦,弟弟倒练出了一身哄娃的本事。待明年嫂嫂诞下侄儿,我还能带!”
  遥看宋卿月的身影,崔康时圆眸黯了一黯,轻声:“明日你带珍娘去玉皇观祈福吧。”
  崔康寿应了一声“好”,又惊讶一看他,“大哥不带嫂嫂同去?”
  崔康时伤手拨弄着积满石几的桂花,“她在定州困得久了,心头烦扰,我明日带她去银州散散心。”
  “去银州?来回得半个月,太远了。嫂嫂怀着身子长途坐马车,大哥不怕颠到她?”
  崔康寿话头顿住,忽抓起崔康时的手翻来覆去地看,讶道:“大哥的伤掌似乎撑开许多!”
  “她日日都要给我这伤掌上刑,能不撑开吗?”崔康时幽怨一望宋卿月,“你找人给我做一副鸠杖,待我从银川回来用。”
  忽珍娘大惊小怪地跑来,直直扑入崔康时怀里,仰着小脸欣喜朝他嚷嚷。
  “爹爹,娘亲刚才让我摸她肚子,肚子里的弟弟踢我了,太好玩了!”
  宋卿月站在远处那株开得金黄的桂花树下,手抚肚子,红着脸朝父女二人笑。
  夜里入睡前,宋卿月给崔康时揉捏伤腿,崔康时手中执着书卷,徐看徐翻。
  忽她惊呼一声,伸手抚上肚子,感应须臾,她抬眸笑向他道:“他又动了,你要不要摸摸?”
  崔康时弃下手中书,滑下身子,拉过被衾将自己盖住,“没兴趣!我乏了,你入里屋睡吧!”
  自觉失言,宋卿月的脸霎时滚烫。
  ……
  翌日,崔家人尽皆出府去玉皇观祈福。
  一匹老马,拉着一辆破旧的马车驶出了孟良河畔的崔府。
  马车上,崔康时怕宋卿月久坐腰酸,伸过手来,将一个软枕垫到她腰后。
  她孕身已快六旬,小腹大了一些,但并不显眼。
  四望车厢内破旧的装饰,她语气半酸半讽:“崔相国,你这是将崔家家底全捐了?府里一辆像样的马车也无?”
  崔康时默默拖过面前矮几上的琉璃盏,从盏中拿出一只蜜橘仔细剥起。
  剥好后,他递了一瓣橘瓣到她嘴边,看着她语气淡淡:“逃命还要挑三拣四!”
  宋卿月本已张嘴叼住橘瓣,闻听,橘瓣从她嘴边坠下。
  看着他神色平静的脸,她眼睫轻颤地问:“不是去银州看枫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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