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关山难越

  崔康时又掰下一瓣橘子,缓缓剥着橘瓣上细细的白丝,“可共本王赏花看叶的,唯本王亡妻李慕儿!”
  听他口口声声称王称相,宋卿月心通通狂跳,没顾上说酸话讽他。
  她无措地拢了拢身上的兔毛斗篷,嗫嚅着轻声:“就这么将我送走,可会给你带来麻烦?”
  崔康时将一瓣橘子递给她,淡定道:“今我已贵为博陵王、贵为永安朝的户部尚书,谁敢难为本王?”
  她哆嗦着手接过,却迟迟未送到口中。
  手中的橘瓣冰凉,她的心却滚烫。千言万语在喉头堵成一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呆呆看着崔康时,唯轻轻唤了一声“平安”,便咬唇沉默。
  崔康时看了一眼她捏着橘瓣的手,又抬眸看她一眼,将剥好的橘瓣送到自己口中。
  微酸的橘汁在唇齿间爆开,酸得他微眯了眼,便连说出的话也酸了。
  “本王没那么大的肚量,可眼睁睁看着你生下那人的孩子,更何论做那人孩子的爹?”
  他扭头望出窗外,看着长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语气冷冷淡淡的。
  “你性子凶悍,待沈安青嫁进崔家,定不会相让。为免我崔家后院起火,唯有将你送走。同时,本王也眼不见你,心为净。”
  “这戏还要演吗?”
  听他说着凉薄的话,她不愿再装,将话挑明。
  “若你果真那么厌我,当初就不会接我来你崔家。怕后院起火?你是怕沈安青害我丢了性命!”
  崔康时头也不回道:“别自作多情了,宋卿月!我不过念在你曾救我崔家一回,顺手捞一捞你罢了。”
  她伸手将的崔康时的脸掰过,微凉的双手捧着他的脸,直看得崔康时神色黯然一伤。
  泪流满面地,她哽咽着问:“平安,我当如何报答你?”
  “我是个商人,在商言商,为了救你,我花了十万金,十万石粟米。待你见了那人,记得让他双倍还我。”
  说完,崔康手将她的手轻轻扯开,勾下头,手上快速剥起橘子。
  她柔柔看他,鼻音重重:“平安,若有下世,愿你别再遇我!”
  于崔康时、于崔家而言,她就是个不祥人。
  只这句说得真心、却听来凉薄的话,如乱蹦的暴竹,炸得崔康时剥橘子的手一抖。
  他霍地抬眸,深敛着眉眼看她……
  贪嗔痴怨皆在他眼中过了一遍,一双圆眸缓缓充血,接着泪水淹没了幽深的双瞳。
  他咬字重重,“宋卿月,本公子管不了什么前世今生,只求今次一别,你我生死不复再见!”
  说完,他大力一掀前帘,冲赶车的人怒声:“怎地如此慢,快些驶!”
  陡然暴喝之下,惊得赶车的崔家护卫猛一扭头回看。
  见主君流着泪的脸因愤怒而狰狞,护卫惊慌忙应,“遵命,主君!”
  随之,马车急急奔驰于定州长街,直奔定州城外的佑江关而去。
  宋卿月看得懂崔康时的痛心,偏她不便点破。
  唯将头强扭到一边,看着长街两边飞逝的景致,以手捂紧了嘴。
  ……
  定州被永安朝廷设为离都,自圣旨颁布后,定州戒备森严。
  出定州只有三条道,两条陆路,一条水路。
  陆路一条向北,通往关陇;一条陆路向南,通往太原,离上京最近。
  水路则有数道口岸,但自沈明仕带着安王入了定州,怕乾月朝廷通过水路向定州派来奸细,不仅不再允许客船往返,更严禁沿江百姓出船捕鱼。
  崔康时选的,自然是通往太原的佑江关隘。
  佑江关被狭长的山岭左右相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关隘将近时,崔康时将一个早已备好的包裹,轻轻塞到宋卿月怀里。
  “我崔家的人一个也不能少,都得随我迁往关外。所以,出了佑江关你就得自己走。包内有银两,有换洗衣物,还有一些干粮,够你回上京路上花使!”
  宋卿月将包裹搂在怀里,垂着眼帘。
  沉默未几,她将包裹放到一边,伸出手,轻轻将崔康时搂住。
  崔康时身子僵了僵,虽未反抗,却也未回搂她。
  此前一路上,崔康时未再与她说话。
  她将头扭到左,他将头扭到右边,她在哭,他亦没闲着。
  将头搁在崔康时肩头,良久后,她才鼻声重重缓声。
  “回去后,记得让人日日给你的手绑上木掌。你不能偷懒,也要记得日日下地走路。还有就是,你太瘦了,要多吃一些……”
  她不断掉落的眼泪打湿了崔康时的肩,崔康时将头扭在一边,不咸不淡道:“不劳费心!”
  掩饰地轻轻咳了咳,她又道:“沈安青心肠歹毒,她敢给你夫人下毒,也敢给珍娘下毒。待她进了门,你别让珍娘同她住在一起!”
  话音一落,她听得耳畔崔康时的呼吸一重。
  随之,他一把将她推离,双手捏紧她的肩,圆眸定定瞪着她,一字一句问:“你说什么?你说下毒的人是沈安青?”
  宋卿月被他的反应惊到,“你……你不知道?”
  崔康时胸起急剧起伏,眼神恍惚,晃着她的肩问,“她告诉你的?她怎么说的?“
  李慕儿死后,崔康时彻查了崔府。
  他查出,在李慕儿保胎药中下毒的,是崔府膳房的一个伙夫。
  伙夫交待,因在李慕儿那里受了委屈,气不过才下的毒。
  他遂将伙夫交给官衙处置,伙夫被判了斩刑。隔年,崔家有人在沈明勋府中看到此人。
  沈明仕与他过往密切,往年无数次提起,欲他像其他世家一般,与沈氏同一条心。
  所以,自那人被发现出现在沈府,崔康时便怀疑是沈明仕为与崔家联姻,杀慕儿给沈安青挪位子。
  但他万万没料到,四年前的沈安青才十七岁,便如此歹毒,敢下毒害他心爱的妻子李慕儿。
  宋卿月感觉两个肩膀都快被他捏碎了,“她说你不让她痛快,她便不让你痛快,还说你护不住李慕儿!”
  她又郑重提醒,“虽她没正面应我,但应是差不了,你回去万万小心!”
  崔康时大口喘着粗气,缓缓摇着头,难以置信。
  虽沈家权倾天下,但李慕儿背后的李家,名望于关陇也并不弱势……沈安青她安敢?
  缓过气,他猩红着眼眸松开手,“此事还待查证,前头佑江关就要到了,你准备一下。”
  宋卿月抬手揉上生疼的肩膀,轻声应了。
  疲惫倚着车厢,崔康时朝窗外望去。
  前方不远处的佑江关近在眼前,关墙与山体连在一处,关隘内外挤着一堆急待进出的百姓。
  为免混入奸细,把守关隘的将士前后布了三层防线,逐一查看通关人的文牒,路引,一一核对身份信,确认无误才放行。
  离关将近之时,为免拥堵,崔康时让赶车的护卫远远将马车停下。
  车厢内沉默了良久,宋卿月与他都没说话,也没看对方。
  悠久之后,崔康时方喑哑着声音道:“包裹里有路引,也有文牒,你拿出来看看,免得一会对不上问话……我就不送你了!”
  宋卿默默将包裹打开,将路引与身份文牒拿出来看。
  看着看着,她止住的眼泪就又涌了出来。
  临下马车前,她起身一掀帘子,忽又返身将崔康时抱住,哽咽着道:“我回去后会日日上香,求漫天神佛保佑你,保佑珍娘……”
  太过伤心,她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崔康时阖上双目,将她搂了,先是松松地搂,后紧紧地搂。
  “宋卿月,我往后的路,我自己走。你往后的路,你自己走……”
  她哭着点头。
  良久后,他将她轻轻推开,“山高水长,江湖路远,永不相见……走吧!”
  一阖目起身,她下了马车,停步须臾,快步朝关隘走去。
  她与崔康时,自是永不相见。
  他若得幸,会迁往关外异国;她若得幸,会逃出生天与即墨江年相逢……
  人生之艰除了死,还有一个“情”字!
  过关隘前,她没有回头,抬袖将脸上的泪擦得干干净净,强挤出一丝讨好的笑脸,面对关隘将士的盘问。
  三层布防,她一层层过。
  当过了最后一层布防,她站在佑江关霍地回头。
  目光穿过重重人影,她见那辆遥遥停着的马车未离,见她回首,马车掀着帘子的手倏地放下。
  帘垂而车启,马车于她视线里缓缓掉头,她深吸一口气,将泪意忍下。
  转身,背后不知何时站了一排陌生的将士。
  他们手拿着画像卷幅,看看画像,又看看她,半笑不笑问:“你可是宋卿月?”
  她眼睛散大须臾,忙讨好福了一福,“民妇张兰芝,回太原省亲,见过各位军爷。”
  领首的将领一扯嘴角笑了,一挥手,“将她拿下!”
  将领身后的将士立时扑来,她将双手反扭。
  如若爬出深井又被人踹落,宋卿月在将士们手中挣扎,绝望地高声辩驳。
  ”我不是宋卿月,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因她挣扎得太过剧烈,她被人掀翻在地,又拿了绳索将她五花大绑。
  “住手?谁敢动本相娘子?”一声暴喝自远处传来。
  宋卿月抬起猩红的泪目望入关内。
  崔康时的马车不知何时转回,他因心急自马车上跌落,用两只手艰难朝关隘,朝她的方向爬行。
  圆眸怒睁,他口中高声恫吓,“我是户部尚书崔康时,是博陵王,谁敢动她?”
  ……
  廿安宫,山腰的念裴殿内。
  永安皇帝即墨云台高坐帝座,摇头叹息:“朕还道已得了崔相的真心,朕还道崔相至诚至信,未料崔相竟要将朕的‘千军万马’送走。”
  崔康时被佑江关的将首带上廿安宫后,被弃于当殿。
  他双手狼狈地支撑着身子,仰头朝帝座上望去,亦叹息:“不过带娘子出城游玩,何来送走一说?”
  即墨云台步下帝阶,冲他和气道:“若朕没记错的话,朕的户部尚书此前说,对此女早无情谊!”
  立身于他面前,蹲下身来,即墨云台又好奇地眨着眼问:“崔相,你何时又愿认她为妻?”
  崔康时回头看了眼,跪在他身后的宋卿月。
  宋卿月面色呆滞,双目空洞,似乎失了神魂。
  他扭回头,眼神清彻地朝即墨云台再一叹气,“她有身子了,孩子是我的!”
  即墨云台微张了嘴,真的惊讶了。
  站起身,他踱到宋卿月面前,看了看她呆呆的脸,又目光下落于她微隆的腹间。
  倏忽一挥手,“来人,传太医,给崔相和崔相夫人看座。”
  有宦侍匆匆跑来,小声数请宋卿月起身。
  宋卿月若无闻听,扭头望出念裴殿。
  她目光悠远,似乎望出了定州,望到了天际……
  ……
  上京之下,山南东道,将夜。
  日暮薄雾将群山隐了,一粒心急的长庚星,早早自山之西方遥遥挂上夜穹。
  邓州百里之外的山凹内,十万沙洲大军就地休整。
  熊熊的篝火连绵数十里,照烧得天地间红彤彤一体,将士们且烤且炊且闹腾。
  自八月三王于三地起事,乾月朝廷兵分三路,分别阻击汴梁王、剑南王、荆王向京城发兵。
  带兵压制蜀地攻势的,正是离得最近的老将卫公晁。
  阻击荆楚之兵的,是即墨江年于沙洲带回的三位将军,孔成元、严参、章丘泽。
  迎击离上京最近的汴梁王,则是乾月皇帝-即墨江年。
  汴梁王之子即墨沛宗深谙兵法,战术远高于其他两王,最难对付。
  即墨江年带兵与之鏖战四月有余,未尝彻底将其击溃。
  反倒,即墨沛宗暗联与之毗临的荆王,欲二合为一扭成一股,力抗即墨江年的军队。
  眼下十万大军急行军至此方歇,正是赶往唐州,以期切断两军合拢。
  行军日里,军中得到两则消息……
  一则,九月廿十二日,即墨云台据定州称帝。
  另一则,枢密院派精锐上百前往关陇两地,暗查下落不明的准皇后-宋卿月的下落。
  精锐被捕被杀半数人,半数人潜离带回消息——皇后或许流落于即墨云台称帝之地,定州。
  夜半,一位身穿黑行衣、身材硕高之人悄然出了营帐,从马栏内偷偷牵出一匹马。
  他正待翻身上马,忽地,四下里冲出无数将士。
  将士们抱腿擒胳膊,将其高高架起,急急往营帐中回走。
  随之响起暴戾的吼声,“放开朕,你们放开朕!”
  亦响起连叠的劝声……
  “陛下,深更半夜的,这是要何去?”
  “陛下,莫乱挣了,臣等把不住了!”
  “陛下一月跑数回,臣等熬更守夜地盯着,委实犯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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