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不欲为帝
十月末的深山里,天外星冷,山间风寒。
绵延数十里的军帐中,乾月皇帝的营帐居中而置。
里三层,外三层,赵正奇带着一干亲兵将营帐围得水泄不通。
这阵仗,纵使皇帝腋生双翼,也难站在营帐门口扑腾一下翅膀,更莫说再次弃军私奔。
但赵正奇仅将营帐的帘子掀开一道缝,并不敢进去触皇帝的霉头。
打眼望入,帐内火盆未熄,炭火隐有红光,有暖意自帘缝溢出。
皇帝背对门口,盘腿坐在膝头高的条案前,双手撑于膝头,一动不动,若木雕一座。
自八月上京局势崩乱后,皇帝从军中私跑了无数次。
一次是弃三十万攻至汴京城下的大军于不顾,带人直追掳挟宋娘子的安王队伍未及,于渭江边眼睁睁目送江船远去,痛极吐血,大病一场。
可惜三王属地烽烟尽起,皇帝根本腾不出兵力杀入关陇,将宋娘子救回。
更兼先帝凶死,亟待举丧入殓,又百官出逃,京中群龙无首,堆积政务如山。
国不可一日无君!
众将、众臣劝苦下,皇帝只能择轻重以事,带病折返上京称帝继位,举殡发丧。
帝守灵七日,匆匆送先帝入陵安葬,又带病折返江甫,将得了空隙杀出汴京,步步推进的即墨沛宗压回汴州境内。
天翻地覆,令人始料未及的乱局纷扰至今,已五月有余。
今日途中接到枢密使密报,皇帝阅罢,激动得拿信的手剧烈颤抖——宋娘子似乎性命尚存,却陷身于定州。
得了这算不上好的消息,赵正奇便料定皇帝又心性难稳,必定会找空子开溜,欲前往定州寻人。
他曾与宋娘子同下扬州,不可谓不是生死之交,他亦担忧宋娘子。
可即便那位准皇后腹中有子,分量也不及上唐江山与黎民百姓半分。
更何况,朝廷正三路开战,千军万马不可一日无帅。
是以,他带着一群兵头子藏于营帐外守株待兔,将大喊大叫的皇帝,也便是他曾经的靖西王,从马背上架了回来。
眼下他的帝王正枯坐在营帐里,不知是在生闷气,还是在思考明日的调兵遣将。
有风送香,引得赵正奇扭头,见有亲卫端了汤饼走来。
待近了,他凑近看了看,是一盆山泉水熬煮的菽豆牛干肉,和数张烙得干干的、掺了粟米粉的麦饼。
行军吃得粗糙,眼下已入冬,能有口热汤喝已是不错,更莫说有肉吃,伙食还算凑合。
亲卫显然知晓陛下正在气头上,拿脚踢了踢闯祸的赵正奇的屁股,将木托盘往赵正奇面前一送,又拿眼睛往营帐内示意。
赵正奇立即一掀帘子,将亲卫一把推入帐内。
触怒天颜的事,他没少做,但并非事事都得他担着。
果然,营帐内暴喝声炸响:“滚!都滚!”
亲卫带了哭腔相劝:“陛下,行军一日又饥又寒,多少吃些吧!”
赵正奇无声窃笑,掀开帘子欲看亲卫的吃瘪,未料那盆牛干汤兜脸飞来,豆子、肉牛和着汤水砸了他一脸,洒了他一身。
挂着满脸的汤汤水水,赵正奇无措地眨了眨眼,霍地跳脚呼痛:“烫,烫,烫……”
亲卫则被乾月皇帝揪着领子扔了出来,与正在跳脚的赵正奇砸于一处,在营帐门口倒成了一堆。
帐内,即墨江年将麦饼随之扔出营帐,复又盘腿坐下,双手撑膝。
粗重的呼吸渐缓渐平后,他目光移向案头高摞的奏折,伸手取来一本翻看。
条案旁的烛台上烧着蜡烛已半尽,火苗微晃,照得奏折上的字也闪闪烁烁。
手中奏折来自户部……
秋后山南、淮南、河南道洪水漫灌,一场秋洪,将三大富庶产粮地的秋收尽毁。
又兼三地兵灾,大批百姓四方逃难。
灾民涌入上京尤多,新任的户部尚书递来奏折,请求他开仓放粮。
眼下本就国仓空虚,今秋颗粒无收不说,还要开仓放粮。若非拦截了崔家那些粮食,只怕今年的日子都熬不过去。
阖上户部的奏折,他自奏折堆上再取一本,双目无神打开阅看。
是来自枢密院石蔡二使的奏折……
因他此前于京中大兴诏狱,三王起事后,与犯官素有牵涉的各地府衙官员,唯恐祸及自身,挟民自反。
擒贼先擒王。
他派枢密特使向各地出击,暗杀抓捕谋逆官员,就地安抚不明局势,被地方官哄骗参与谋逆的百姓。
只是,大批地方官吏下马,各地府衙官职空虚,亟待补充。
缓缓合上奏折,他头痛欲裂,揉了揉太阳穴缓了缓,再打开一本奏折。
是兵部尚书卫公晁的折子……
关外南阗异动,再兴兵事,数度侵扰西弥等关外小国。
南阗国意图明显,若待其攻下西弥,只怕会再次染指上唐边塞。
另外,战事半年,损兵折将,急需征兵补充兵源。
另骂,新任的户部尚书太过抠搜,拨至兵部的军饷仅够发放一季。
国库早就被那帮门阀世吏经年累月挪占一空,若非他五月前大兴诏狱,搜出犯官家中巨额钱财纳入国库,只怕这仗一天也打不下去。
战车一动,钱如流水。
兵将战马人吃马嚼,衣物甲胄,刀枪箭戟,军事辎重,无一不要使钱。
更莫说还有每季一发、百万大军的军饷。
可眼下上唐三地洪灾失了秋粮丰收,税收重地江南又被地方官纷纷裹挟,以至今冬税收泡汤。
更兼战事纷起……
“啪”一声阖上奏折,他诤目暴叱一声,双臂猛地在条案上大力一扫。
“扑啦啦”,案几上高垒的奏折被挥落一地。
胸口急剧起伏,他朗目圆睁……
三王属地兵强马壮,且皆为上唐人,长于战事,精于战术,非是关外胡蛮小国可比。
他这场平息内乱的仗打得分外艰苦,仅仅一个即墨沛宗,便让他耗时半年之久。
即墨沛宗耍尽威风,与他玩尽三十六计,口口声声要为父报仇。
他也不是没派人去和谈过。
偏即墨沛宗大放厥词,说上唐之天下,本应是他父王-即墨承钰的天下,若想休兵,除非他退位让贤……
呆呆看着烛台上被风拂乱的烛火,他目光渐渐弥散,脑中浮出宋卿月的脸。
彼时坐在离开余杭的马车上,她红着眼掐着手指嗫嚅,“若他们突然起兵生事,你没钱又没粮,拿什么养活那么多兵将?”
眼下他不仅养活不了兵将,更养活不了大批张口待食的灾民。
呆怔良久,他伸手将颈间系着纯铜钥匙的绳子解下,拿着手中轻轻摩挲。
他曾同宋卿月说,若他下回走散了,会遍系绸带待她来寻。
眼下却是她走散了!
他将钥匙送到嘴边一吻,阖目一叹,“宋卿月,为夫想你……”
他想她!
自出征那日起便想她。
载有她的江船消失在水际时,他想要追她而去。
派出的人打探不到她的消息,空手而归后,他更是想她想得发狂。
眼下他已知晓她身处何方,可纵他念她念得肝肠寸断,却鞭长莫及,半步也离不开。
更令他不敢思忖半分的——是她身怀六甲却陷身敌境,不知会遭受何样的折磨?
痛敛了朗目,他吻着钥匙轻声:“这江山非我所愿,宋卿月,为夫只想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