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李家来人

  钟离诧异嘀咕:“主君生于斯,长于斯,还能走错道?”
  宋卿月没应声,只眼风淡淡看着落雨如绵的天穹。
  她大差不差猜到,送她离境之事,唯崔康时知哓。
  倒也是,崔康时在族中放话,说她怀了他的骨却又偷偷将她送走,自是说不过去。
  正心中千怨万怨,一声轻唤自背后响起,“卿月,我们回家!”
  她转身回眸,见崔康时坐在毂车上,被宫侍推着驶出了宫门。
  落雨纷纷,崔康时发髻上落满了亮晶晶的雨珠,冲她笑得一脸勉强,却温润如昔。
  她撑伞走过去替他遮了雨,从袖中掏出罗帕,拭着他发髻上的雨珠。
  崔康时仰眸上看,见她红了眼,见她流了泪。
  他默了默,将她冰冷的手拖过,合握在手里,“你等了多久?冷了吧?”
  她哽咽着说了一声:“等得不久,不冷!”
  ……
  回到崔府已近日暮。
  崔康寿带着珍娘去玉皇观许愿回来,闻听哥哥与嫂嫂去银州未遂折返回府,立时就带珍娘来了。
  叔侄俩来时,宋卿月正在给崔康时左手涂着药膏。
  此前崔康时从马车上跌落,朝她抠地爬行,抓翻了左手食指指甲。
  指头上血虽干了,露在外面的甲田却红通通的,煞是骇人。
  她刚用干净的白绢条将他的手指缠好,崔康寿就带着珍娘进了门。
  “娘亲……”
  珍娘尖叫一声朝她扑来,她慌忙腾出手将珍娘虚虚搂住。
  珍娘在她怀里仰着小面埋怨,“长寿说娘亲同爹爹出城玩去,却不带珍娘,珍娘生气!”
  小肉团子日里同小叔叔在玉皇观看了一日热闹,小脸冻得通红,一面说,鼻孔里一面冒出两沱冷鼻涕泡泡。
  宋卿月从袖子里掏出帕子,给珍娘擤起了鼻涕,红着耳根骗她:“娘亲哪能舍得下你?”
  “过来,爹抱!”崔康时朝珍娘伸手,亦骗她:“本来说去,你娘亲撂不下你,便又回来了。”
  珍娘从她怀里拱出,蹭到崔康时怀里,崔康时弯下腰欲抱,门口笑吟吟看着的崔康寿,马上跑来将珍娘抱起。
  一指戳到珍娘额头,崔康寿嗔责:“你忘了,爹爹腿上有伤,不能让爹爹抱!”
  又望向二人,嘘寒问暖:“哥哥嫂嫂吃过了吗?没吃我让膳房给你们做些吃食。”
  崔康时与宋卿月历了一日惊险,水食未沾,崔康时便应了:“去吧,做两个热菜便好。”
  “好,小弟这便去!”崔康寿顺便将还想逗留的珍娘强行抱走。
  待吃食送来,因崔康时右边是伤手,左手也受了伤,宋卿月屏退仆奴,亲自给崔康时喂食。
  她喂一箸菜,崔康时便接一嘴。
  他吃相文秀,看她的眼神温柔,每每欲言,但见她杏眸亮晶晶的,无半分阴郁,便又将话吞回。
  本道宋卿月会伤心欲绝,大哭大悲,她却仅路上默默流了一回泪,便算完了。
  他道:“你也趁热吃吧,我胃口小,饱了!”
  “往后便真是‘来日方长’了!”她笑着又递了一箸羊羔肉到他嘴边,“怎么说,也要将你喂回原来的模样!你长胖些好看!”
  来日方长?崔康时心头一跳,定定看着她,目光不瞬。
  张嘴接了羊肉,他似安慰又似自欺般道:“确实是‘来日方长’,定州也并非铁板一块,往后还有机会!”
  宋卿月垂下眼睫,拿箸的手顿了许久。
  再抬头,她红了杏眼,看着他幽声:“平安!事无巨细,好的坏的,都同我交个底吧!”
  被她问得心头浪涛滚滚,崔康时抬起手背轻轻拭了拭唇,看着她轻声:“趁热吃吧,你肚子里还有一个人,别饿着!你一面吃,我一面说。”
  这一说,二人便说到了夜里风起……
  刘喜翠进屋收拾碗碟,见主君夫妻二人静静对坐,缓声徐徐,神情专注,便连身后大开的花窗也未注意。
  快步进了屋子,将窗户合上,二人便收了声。
  刘喜翠转身收拾碗碟,絮叨道:“夜里起大风了,主君、娘子,回头我送个火盆来!”
  “不必了,我这便伺候主君睡下了,你也早些歇着!“
  宋卿月起身,推崔康时回了卧寝。
  替崔康时褪去靴袜时,她才艰难地弯下腰身,崔康时却牵着她的手,将她扯起。
  他仰眸,温柔看着她怔怔的脸,双手环住着她的腰身,将头虚虚埋到她腰侧。
  阖上双目,他长睫轻颤,唤了一声:“卿月……”
  宋卿月两手虚支于空中,不明崔康时的举动,杏眸垂下,看着他乌墨的发顶。
  正待询问,崔康时已松开她,笑道:“你孕身大了,这些事让下人来做便是。今日赶了一日的车,又受了惊吓,下去歇着吧!”
  宋卿月确实困了,兼又听了他许久的话,便应声转入内屋。
  可即便于床上躺了许久,她也未能入眠。
  她大概摸清了,令崔康时难为的三件事……
  崔家巨额财富藏于博陵,崔康时想保下,想运出关外,却被沈明仕与即墨云台盯上。
  沈明仕向崔康时以她为质,强嫁沈安青与崔康时,为的就是要名正言顺,霸占崔家家财。
  即墨云台虽与崔康时达成交易,同意放她到崔康时身边,却不允许她踏出定州半步。
  为的是怕,江年打来定州不能匹敌,要拿她作人质,要挟江年!
  她于床上转了个身,杏眸迷离,看着床头烛泪成溪的红烛……
  她还从崔康时口中听得一则消息,沈明仕与即墨云台不睦,非是一心!
  想到此,她“噗”一声吹灭了蜡烛。
  她定不再做人质,尤其不会做,用来要挟江年的人质!
  ……
  随后一月里,崔康时日日去朝堂点卯。
  作为户部尚书,即便他虚与委蛇,当各部理直气壮伸手向他要钱时,看着并不富盈的国库账簿,他也只能忍痛添上一些财。
  怕只怕这样的日子太久。
  今日填一些,明日借一些,早晚,这永安朝廷会将他家巨额财富掏之一尽。
  说到底,即墨云台侵占他家财的手段,是要比沈明仕高明体面许多。
  他是个商人,这有出无进的买卖,没得让他心底空落落的。
  所以,纵使沈明仕盯得他紧,他也让崔康月暗地里再寻稳妥门路,接着将崔家家财往关外转移。
  十月末,定州迎来第一场冬雪,丢棉扯絮的,将他着眼之处覆上一层银色。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他手掀车帘看痴了雪,便没舍得放下。
  路转街角,遥遥的,他见宋卿月一手扶着腰,一手擎着油伞站在府门口张望。
  她穿得一身红,像一团红彤彤的火,烧得他眼眸暖暖的,心头热气腾腾。
  马车停后,他被钟离从马车上抱下。
  刚于毂车上坐定,宋卿月的油纸伞便举到他头顶。
  他仰头,眼眸深深望她。
  明明心头欢喜,他却嗔怪:“下这么大的雪,你站在门口等什么?”
  宋卿月将伞递给钟离,推上他的毂车,笑眯眯道:“自然是等一个……身负千艰万难的傻子!”
  崔康时无声一笑,耳根滚烫的想,若她不离,他能做一辈子这样的傻子!
  这既艰难,又使他慰足的日子,转眼便到腊月十六。
  腊月十六,是他去年与宋卿月大婚的日子,亦是珍娘的生辰。
  此日朝会上,永安皇帝宣布,要为两位皇子庆贺百日之喜,将举宫宴。
  他却未将朝议入耳一句。
  心中只生着打算,待下了朝,他要与宋卿月娘儿俩好生过上一回。
  ……
  今日是珍娘的生辰,崔康寿早在三日前,便将珍娘从饶阳带来。
  饶阳为崔家祖居,祖屋便是在此,一些家传营生亦在饶阳,由年少的崔康寿打点。
  崔康寿忙着在膳房张罗珍娘喜欢的吃食,宋卿月则将一套崭新的衣裙给珍娘穿上,还给她戴了红花,点了胭脂。
  怀中拥着珍娘,美人榻下置着火盆,她看着花窗外积玉落银的雪,似又回到大婚那日。
  去年的腊月十六,雪大风也大,将抬有她的喜轿吹得东倒西歪。
  彼时崔康时骑马伴行在喜轿外,她手揭帘子朝他偷看,他笑问:“嫁我可悔?”
  她记得……好像回他的是“不悔”。
  今日若崔康时再问,她依旧是这样一句话。
  若没有那个远在天边的人抢亲,想必,她会与崔康时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
  珍娘见她看得出神,往她口中塞了一片羊奶酥,软糯糯问:“娘亲,爹爹怎地还不回来?”
  奶酥片被她噙在口中,须臾便化,溢甜香满口。
  她亲了一口珍娘同样香甜的脸,咂了咂嘴道:“就是,怎地还不回来,教我家珍娘都等得急了!”
  珍娘从她膝头滑下,屁颠颠地跑去拿了把鸡毛掸子塞给她,认真道:“这么大个人了不记事!长寿说‘棍棒之下出孝子’,回头娘亲帮珍娘打爹爹!”
  看着手中的鸡毛掸子,她愣了愣,捧着肚子在美人榻上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
  见她笑,虽不明所以,珍娘躺到她身边,也抱着小肚皮笑得嘎嘎作声。
  崔康寿进了院子,见母女二人在屋中笑成一团,便笑盈盈立在院中喊,“珍娘,珍娘,刘阿嬷来看你了!”
  “刘阿嬷来了!”
  珍娘立时从美人榻滑下去,跑出了屋子。
  院中,崔康寿将珍娘的手牵了,见屋内的她一脸不解,便道:“刘阿嬷是亡嫂的乳娘,今日是珍娘生辰,应是受珍娘外祖母所遣,来送生辰礼!”
  亡嫂,那便是李慕儿了?
  她坐正身子,冲崔康寿笑着点了点头。
  牵着珍娘将欲转身,崔康寿默了默又道:“刘阿嬷问起了嫂嫂,听那意思是想见见嫂嫂,不知嫂嫂可愿同往?”
  宋卿月心中合计须臾,下榻趿鞋,“你二人先去,我这便来!”
  随后,她坐到妆镜前,细细整理好被珍娘揉乱的衣裳与云鬓。
  想必,她与崔康时亡妻相貌相似之事,早已在定州传开。
  既然崔康时亡妻娘家人想见她,她一时半会儿也离不了定州,早晚也会与这些世家大族碰头,便索性不躲不避了。
  待出了院子到了前庭,一打扮华贵的中年妇人,正将珍娘搂来抱去,眼神万般怜爱。
  提裙跨入厅门,她轻咳一声,那妇人便抬头朝她看来。
  妇人眼见有四旬多模样,圆脸圆眼的,模样看着很是贤淑。
  妇人一看清她的脸,便呆滞了神色,撒开怀中的珍娘,怔怔站起身,定定将她望着。
  须臾,妇人痛呼了一声“姑娘”,朝她猛冲两步,却又半途跪倒在地,掩面泣不成声。
  一声“姑娘”,叫得宋卿月心头一暖,霎时便噙了两泡眼泪。
  既然是李慕儿的乳娘,见妇人这般伤心的情形,应是与李慕儿感情深厚。
  她走过去跪下,将这位刘阿嬷肩头揽住,红着眼轻声:“刘阿嬷节哀!”
  刘阿嬷从她怀中轻轻挣出,哆嗦着双手捧住她的脸,泪流满面地道:“这世间,竟真有生得这般相似的人啊!”
  她将刘阿嬷从地上牵起,笑道:“若阿嬷不弃,也可唤我‘姑娘。”
  果然是世家大族出来的乳娘,刘阿嬷只拉着她默默看了一回,流了一回泪,便起身告辞了。
  崔康时下朝回来时,怀中抱了一堆礼品盒子。
  有给珍娘的。也有心疼崔康寿看护珍娘辛苦,选给崔康寿的。
  叔侄二人抱着礼品盒子,欣喜离开去拆看,崔康时催动车轮驶向她。
  她坐在椅子上,浅浅地呷着茶,拿眼风觑着他盈盈的笑脸,讶道:“怎么,难成还有我的份?”
  崔康时将怀中一只红锦缎、方形盒子打开,盒子里是一对羊脂玉的镯子。
  镯子看着白腻通透,无一丝杂质纹裂,玉质为上乘。
  他伸过手,将她手中的茶杯夺过放下,取出一只镯子,轻轻套入她凝雪的皓腕。
  玉镯冰冷,崔康时看她的目光却颇为温暖。
  他道:“今日是我俩成亲一年的日子!还是那句话,宋卿月,愿往后的日子,我能护你一世平安!”
  她眼底酸涩,打趣道:“我没给你准备礼物,你可别当着珍娘的面,哭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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