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欲向定州

  夜半,纷落的大雪停止后,上京城已然是白茫茫一片。
  冷月将清辉遍洒永安宫,耀出玉光银色,亦照出一个在宫院中徘徊的人。
  他脚下的影子拉得长长,影子在积雪的地面来回晃荡,像极失了躯壳的游魂。
  “陛下,回去吧,莫冻着了!”
  小近侍张祁缩着脖子,手拢于袖,吸溜着鼻涕。
  即墨江年硕高的身影顿住。
  他披着件玄色狐氅,长长的狐毛被夜风拂得凌乱,抬起头,仰眸看月。
  月似钩玉,高悬半空,可观却不可触……
  看了良久,他才淡声:“你们回去吧,朕再走走!”
  近侍们哪能回去?
  他们唯有忍寒受冻,陪着皇帝从夜半熬至五更朝鼓响起,皇帝才径直去上早朝。
  朝议上谈的是征税敛财……
  经半年战事,此前国库中收剿的巨额财资已花销得所剩无几。眼下国库空虚,便连年前百官的“腊赐”年赏都发放不出。
  好在朝中官员多为新晋,与即墨江年共历动荡,都铆着一股劲建功立勋,能体谅朝廷眼下的不易。
  官员可以不要腊赐,甚至可以接受减俸削?,与他同撑时艰——但开年的仗却是要打的。
  打仗便要使钱!
  只国库无钱便不能养兵,无钱则军心散,军心散则兵败,兵败则国亡……
  是以,群臣与即墨江年生着一条心,议论纷纷,计谋频出,却被即墨江年一一否决。
  群臣计谋,虽花样百出,却莫不是向百姓加收重税,以养百万征战未休的大军。
  时局动荡,百姓手中钱粮能否糊口都成问题,何来余钱、余粮上缴?
  更何况,即墨江年已经失了世家的心,再不能失了百姓的心。
  户部尚书孙鸿光提出建议:当向商户加征税赋。
  此言,引得吏部尚书李光明强烈反对。
  李光明祖上世代盐商,深谙国中经济于危若悬卵的朝廷来说,已是最后一层安全保证。
  上京宫变后,皇帝收拾了上唐第一大商户博陵崔家,将崔家囤积居奇、谋取暴利的罪行广昭天下。
  后果便是,崔家主君身亡,阖族下狱,家财被朝廷收缴一空,人财两失。
  商户们慑于崔家情况,于各行各业安守本分。
  战事启动后,虽茶米盐粮等物价时有起伏,却皆在正常涨跌范畴之内,再无暴涨暴跌之事。
  孙鸿光的话头才落,李光明持笏向帝座道出反对意见。
  “三地军乱,三地洪灾,国中却物价不乱,百姓也才未受雪上加霜之痛。若强行向商户横征暴敛,只怕商户会弃业外逃!”
  孙鸿光不以为意地瞟了他一眼,亦持笏向帝座辩驳。
  “李公之所以能于朝堂议政论政,正因陛下打破门第之别取士。今年秋闱恩科,可没少见商户子弟参加。此时艰国难之际,正是商户们向陛下投桃报李之时。若多征税赋商户便要逃走……”
  李光明“回敬”孙鸿光一眼,凛然正色打断道:“孙尚书难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虽为商户出身,今日之言却非偏袒商户。而是孙尚书此举,有违陛下初心。”
  朝中百官皆知,陛下昔为靖西王时,李光明便是陛下的入幕之宾,与陛下暗中办了好些大事。
  孙鸿光遂觉李光明借此经历在他面前拿大,便拱手笑问:“哦?敢问李公,陛下初心为何?”
  李光明坦然应声:“无论仕绅商农,众生平等!陛下前有摒弃门第之别、广纳贤才之举;后又单单只向商户征以重税,恐不能服众!”
  孙鸿光阖了一阖目,扬声反问:“百姓手中无钱无粮,各地税赋因兵乱不能及时上缴。可一待开春便要花钱,朝野上下唯商户手中钱多粮广……李公,若你为户部尚书,该当如何抉择?”
  朝廷两大要员各据立场,虽唇枪舌枪,却皆为谋国之言。
  帝座之上,即墨江年以手撑额,眉头深锁。
  阖目听了许久,他出声打断,“李爱卿,明日起,由你亲召各大商行户头聚首。”
  此言一出,虽未挑明,但言下之意已然明了。
  有人喜,有人惊……
  喜的自然是户部的官员。
  开年战事开销,是摆在台面上的明账。朝中财政有多艰难,唯掌管财政的户部官员最清楚。
  李光明悚然而惊,一掀官袍跪下,伏首道:“望陛下三思。百姓之所以不乱,正因国中物价平稳,若强行向商户征税……”
  即墨江年望着他轻轻一叹:“朕一不抢,二不征……朕借钱!”
  说完,他满是血丝的眼眸轻轻阖上,神情疲惫。
  短短半年时间,他一要安内,二要平乱,三还挂着陷身敌境的宋卿月,已熬得两鬓凭添白发。
  孙鸿光愣了一愣,遂一掀官袍惊喜拜下,高呼:“陛下圣明!”
  李光明也愣了愣,随呼:“陛下圣明!”
  随之,百官齐拜齐颂。
  他挥了挥手,缓声:“李爱卿出身商户,又大力推行新科举士政策,于商户间颇有好名,联络商户便由李爱卿着手。至于如何借,借多少,又予借钱的商户多少利,便由孙老爱卿携同户部官员来定。”
  二官彼此望了一眼,齐齐应声。
  散朝后,于龙首山的麒德殿内,即墨江年召来石承贤,蔡佑良。
  背身立于暖殿的花窗前,望着山脚下积银的宫殿,他道:“路径可已选好?”
  石承贤拧了一拧眉,一撩被身的玄色披风跪下,拱手沉声:“今非昔比,陛下三思!”
  头也未回地,即墨江年沉道:“朕问的是,路径可已选好?”
  一畔的蔡佑良也一提袍摆跪下,拱手柔声:“陛下身后不仅有文武百官,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上唐之万里江川。若入敌境,凶险莫测……”
  霍地转身,即墨江年点头频频,笑中带怒:“想是你二人屁股痒了,今日特来找打……”
  石承贤拱手不收,强硬道:“定州防卫森严,陛下却执意前往。臣等若防护不力,致陛下陷于危境成了千古罪人……倒莫如陛下现在就将臣打死。”
  蔡佑良咳了一咳,亦拱手不收,“臣附议!”
  即墨江年朗目怒睁,瞪着二人,胸口起伏频频……
  早在一月前,枢密院派人四出关陇、河东三地,最终确定了宋卿月下落,正是陷身于定州。
  彼时,他就欲暗中前往,却被国事拖得不能抽身半步。
  加之枢密院呈报,说是定州防守森严,不便进入,便一拖拖到现在。
  他已身为帝王,身上干系万千,早已行动不能随心,便命石蔡二使精化路线,尽量挑选安稳路径去定州。
  今日得闲,召来二人询问,二人却耍无赖讨打,他安能不气?
  他昨夜做了一个梦,思忖一夜……莫非卿月已经产子?
  按宋卿月孕期推断,三月后方是分娩之期。
  他见过卫菡早产的情形,若宋卿月果真似卫菡般早产,他简直不敢想象宋卿月经历了何样的凶险!
  是以,无论梦境真假,那定州——他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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