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郎君如山

  崔康时在皇宫里等到后半夜,终于等到龙辇摆驾回宫。
  随永安皇帝回来的,果真有他的两位弟弟。
  崔康月与崔康年看着情形不好,被两副担架抬着,陷于昏迷。
  二人头面皆有伤痕,两只手虽已包扎,却是淋淋血迹未干,显然受过大刑。
  崔康时拳头紧捏,圆眸沉敛。只是当着皇帝的面,他不好立时发作。
  临辞去时,永安皇帝语重心长道:“崔相,既然沈太保、沈太傅肯放人,望崔相也莫要再做追究。”
  他深吸一口气,未置可否一揖:“多谢陛下深夜为臣奔走,待臣辞筹措了资金,会亲自送入宫来。”
  即墨云台赞赏一笑。
  去太保府时,小外公正被外公训斥,本就是要放人的。
  他明白沈明仕的心思。
  沈明仕怕彻底惹怒崔康时,将巨额家财它付,落得人财两空。
  无论巨财予他,还是予以谁人,沈明仕皆不欲见。
  可毕竟小外公冒失,抓了崔家兄弟,还用了刑,沈明仕一时找不到适合的台阶下。
  是以,当他说出崔家兄弟是受他指派,无论沈明仕相信与否,便痛快交人予他带回。
  同时,还要他向崔康时解释,说是误会一场。
  要他向崔康时说,是沈明勋误会崔康时里通外国,所以才抓的人。
  回头,沈明仕会带沈明勋亲自登门,向崔康时赔礼道歉。
  即墨云台可不管两位外公道不道歉,他只管崔康时向他许诺的百万巨资,何日能到他手上。
  ……
  回了崔府后,崔康时立命老管家请来郎中,医治两位深陷昏迷的弟弟。
  当他拖着僵硬的双腿挪回后院时,他见有人未眠,孤立院中。
  闻听背后响起轻微的踏雪声,于清冷的月光下,宋卿月霍地转身,“平安……”
  便是这一声呼唤,令崔康时失体的三魂六魄飞还躯壳,寒冷与疼痛俱来。
  颤抖着双腿,他一步一挪,忍着剧痛走向宋卿月,却身子一软,扑倒于雪地。
  宋卿月惊呼一声跑来,搂他上身入怀,急急问:“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他于她怀中仰眸,看着她着急的脸,颤抖着身子,哆嗦着嘴唇道:“卿月,我疼!”
  他心疼……
  崔康月与崔康年被折磨得全身没一处好,血淋淋地,伤痕累累。
  他家财如金山银海,却前狼后虎,人人觊觎,无处安放。
  他腿疼……
  这双伤腿强撑着走了一月的道,痛得他夜夜煎熬,偏却未能与宋卿月共赴望春山,踏雪赏梅。
  宋卿月眼底噙泪,捏袖为他拂去脸颊沾上的雪沫,“腿疼了是吗?你忍忍,我扶你入屋,给你暖暖揉揉。”
  将他半搀半扶地撑起,任他半身重量压在肩头,将他拖入屋子,又扶他上了床榻。
  她手忙脚乱,为他脱靴解裳,拖过被褥将他盖好。
  随之,她坐在榻边,暖暖的手握住他冷如冰霜的手,红着眼道:“我叫人煮碗姜糖水来,给你暖暖身子。”
  崔康时瑟瑟轻颤,待她起身时,他握紧她的手不放。
  她复又坐下,柔声:“怎么了?”
  他圆眸静静在她脸上流连,悠长一叹:“宋卿月,我同意了!”
  她恍然不知所以然,怔怔问:“同意什么?”
  “同意依你所言……”他指腹轻轻摩挲她温暖的手背,“运家财出关,借与那个人!”
  关外终非故土,胡人又重利轻义,现又纷乱四起。
  且不论关外各国情形如何,他家被盯得死死,但有风吹草动便下场难料,家财根本转移不出。
  沈明仕贪婪薄信,不足与谋。即墨云台阴沉狠戾,无帝王胸襟……
  倒是那个害他伤残的即墨江年,能征善战,国中乱相频生而阵脚不乱。
  纵使国中缺钱,即墨江年也未横征暴敛,而是宁愿背上巨债,向民间借贷,不扰民生分毫。
  与其家财被沈明仕,被即墨云台祖孙二人巧取豪夺,倒莫如他放下芥蒂,将家财暗借与即墨江年。
  唯有如此,方能保下家财,给崔家留一条后路。
  宋卿月愣神须臾,扑入他怀里,将他双肩搂得紧紧,激动哽咽:“平安!谢谢!”
  崔康时艰涩一笑,抬手将她轻轻揽住……
  只是,若即墨江年取胜,纵能容下他族人,他将安往?
  只是,若有朝一日,宋卿月重回那人怀抱,他将安处?
  ……
  天将明时,崔康时一双伤腿才缓过劲,沉沉入睡。
  宋卿月一直守在他榻边,为他揉捏双腿。
  她捧着一颗极度兴奋的心,却未敢将即墨江年来过定州的事相告。
  崔康时与即墨江年,一个性子看似温软,却隐有雷霆之威;一个性子刚烈倔强,一言不合便兴血雨腥风。
  在事情未谈到一条道上前,她不敢让二人见面……
  窗外天已大明,府外长街喧声如潮。
  她关上窗,将喧哗拒之屋外,为崔康时扯过被子盖好。
  虽她也一宿未眠,却半分睡意也无,回内屋披了大红兔毛斗篷,拒阻刘喜翠跟随,没顾满脸茫然的刘喜翠,独自出了府门。
  因开年大雪,本应于二月初举行的春社日,今日方兴。
  大街上鼓鸣锣响,人潮汹涌。
  有百姓结队,披麻绳结成的大红羽衣,头戴春神勾芒形象的玄色鸟首,足踏芒鞋,向定州府制作的高大社树,载歌载舞而行。
  宋卿月挤身于看热闹的百姓群里,反向而行。
  她目光密密扫过百姓,以期于百姓群里看到胡人模样。
  若胡商未离,此际城中欢庆,定也会前来一看热闹。
  只她挤得满身大汗也未见胡商,怔怔立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天地无声,她眼中无人亦无景……
  心跳从急急如雷,到眼下如夜漏滴水,半死不活地弱跳。
  她喉头哽咽,红着眼转眸四顾……
  他还未看她一眼,还未看孩子一眼,便真果走了?
  不会的,他不走的!
  他说有山便填山,有河便填河,未见她一面,他怎会舍得离开?
  心跳复又快急,她于人群中拔腿急走。
  “抱歉,让开,劳驾让开!”
  她口中道歉连连,大力推开阻道的百姓,分毫不顾被推倒的百姓骂骂咧咧。
  当她被迎面一人挡得严严实实,伸手推搡,却如推上了一堵“墙”。
  恼而大力数推,其人而不动如山,很明显的,眼前这阻道之人刻意不让。
  她红眼仰眸,瞪视阻道男子,低喝:“让开!”
  男子头戴白色帷帽,身若高山,隐在轻纱之下的脸无声无息,静静看她。
  待她着急再喝,他伸手一分帷帽轻纱,露出一张戴着春神面具的脸。
  他勾下头,面具上尖长鸟喙抵近她的脸,面具下朗目灼灼,哑声问:“如若不让,你当如何?”
  男子逼近的眼神里满蕴杀意,看得她心中骇然,眼神上下一扫,见男子腰间隐有寒光,似有凶器。
  心中一惊,她颤声威胁:“我乃博陵王王妃,若敢阻道,定教你……”
  “你是博陵王王妃?”
  男子哑声截断她的话头,轻轻揭开春神面具。
  未看她一眼,他目光落于虚无处,亦向虚无处问:“那朕的皇后又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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