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不误良辰

  一场秋雨下到入夜,淅淅沥沥,任何也不可休止。
  太傅府内,明明灭灭的宫灯跳动着红光,红光之中,沈明仕与沈东怀抵头私语。
  亲手养大的人成了狼崽子,近三月频频于朝堂之上,冲他父子二人眦出“獠牙”,原形毕露。
  偏偏沈明勋葬送了三十万大军,使得沈氏威信尽失于世家百官,优势向即墨云台倾斜。
  “爹!”沈东怀恼一诤目,“既已召集人手,便迟疑不得。”
  沈明仕花白的眉头蹙得深深,霍地站起,负手于屋中急踱。
  定身于窗前,看着窗外的风急雨骤,轻一挥手,“既人员齐备,待到子时,尽数冲进廿安宫……”
  顿了一顿,他心有不忍地垂下手,叹道:“好歹是我外孙,抓了他便是,勿伤他性命。”
  沈东怀无声一哼,口中却应:“但凭爹爹作主。”
  前几日早朝上,即墨云台再提军中换将一事,他与这个侄子当庭唇枪舌剑,任死不允。
  即墨云台已掌军印,厚着脸皮任死不交。
  若再将沈明勋提拔的将领换过,兵权便全然落到即墨云台手中。它朝,若他想要调动,只怕调不动一兵一将。
  今日,他与他爹召来将被替换的军中将领,合谋良久,只待夜深杀入宫中,将即墨云台擒了。
  既然即墨云台与他这个舅舅背心离德,便莫怪他留即墨云台不得。
  太傅府中,大雨倾盆的院子里,十数位将军甲胄被闪电耀亮,满是雨水的脸齐齐望向院阶之上。
  沈明仕与沈东怀立于淌水的阶台,父子二人缓目巡视。
  阶下,这些威风凛凛的将领是沈明勋一手提拔,精心培养。
  他们心向沈氏,怎甘被即墨云台撤了职,落得一文不名?
  “太傅,五千精兵候于营中,整装等发。”
  “请太傅下令!”
  “请太傅下令!”
  于一片“铮铿”的甲胄碰撞声里,十数位将领单跪地,拱手请命。
  沈明仕阖上昏花的老眼,深吸一口气,猛一挥手。
  “开拨,出发廿安宫。”
  ……
  廿安宫内,即墨云台缓整衣甲,又接过宫侍递来的长剑。
  他纤长的指尖抚过雪亮的剑刃,唇边绽开妩媚的笑容。
  这把剑久随他身,是于上京时请名师所铸,削铁如泥,便连即墨江年身上那层精铸的腾龙甲,亦能轻松穿透。
  一道闪电于他细长的眼眸里绽亮,亦将去年仲秋之夜,江船上发生的那一幕,送至于他眼前。
  外公手中寒冽的长剑,刺穿了裴安将军的身子,亦刺穿了即墨云台的心。
  他也曾有人疼……
  那位貌美的将军默默守护他二十多年,很是爱他,他也很爱将军。
  他曾经想过,待到了定州,他要为将军端茶奉水,痴缠于将军膝下承欢。
  他要光明正大的唤将军“爹爹”,还要一改顶了二十多年的姓,唤作“裴云台”。
  有诗云:“裴回轻雪意,似惜艳阳时。不悟风花冷,翻令梅柳迟。”
  他想要携手年近半百的俊美将军,共赏余生年年春来……
  可是,当外公命人把将军尸首推入渭江,“咚”地一声落水后,他自此断了心弦。
  即墨云台手指一颤,锋利的剑刃划破了指腹,溢血如丝,血丝沿剑刃痴缠而下。
  他含泪低喃:“裴回两仪殿,怅望九成台……野旷阴风积,川长思鸟来……爹爹,孩儿今夜便为你报仇!”
  曾经浓浓期望,变成不可挽回的哀思。
  他收剑入鞘,转身,身后男子甲胄被身,显得愈发俊美绝伦。
  手按腰中剑,晏元良凤眸微眯,声音凛然:“元良与陛下共进退。”
  *
  廿安宫外,翡翠山脚。
  夜雨之中,崔康时一身银甲,身后是枪戟锃亮的八千羽林军。
  自上京逃往定州后,裴安的羽林军便只余两千人。
  这两千人悉数听命于即墨云台,为即墨云台暗中奔走,后又招兵选将,扩至八千。
  今夜,即墨云台便要带着这八千羽林军杀向太傅府,一战定乾坤。
  一战——也能放他,放宋卿月自由。
  崔康时拔长剑在手,目光灼灼。
  他没亲手杀过人,但为心上人余生能笑逐颜开,他愿浴血奋身。
  当即墨云台带着晏元良现身宫门时,羽林军中响起震天的呼声。
  羽林军枪戟若渴,目光如狼。
  今天夜里,皇帝亲口相告——沈明仕亲手杀了他们爱重的裴安老将军。
  八千羽林卫浩浩荡荡开拔于雨夜,铁靴踏溅泥水急行,半炷香后,止步于闪电照亮的长街。
  长街尽头,有五千永安兵急来,同样的甲胄齐备,同样的目光如狼。
  即墨云台勒马止步,身子轻晃,淋湿湿的笑脸望向对面衔首二人,深吸一口气,于雷雨中朗声。
  “舅舅,我娘亲说,她在地下想你!”
  “外公,我爹爹说,他在地下亦想你!”
  沈明仕勒马后退,退入永安军身影中。
  大雨漫过他苍老的脸,逼得他闭上双眼,眼前浮出江船上那一幕……他无声一挥手。
  沈东怀得令,咬牙暴声:“诸将听令,唯即墨云台是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场血战于两方嚎叫中排开。
  无锣鸣,无金鼓,却撕杀得分外惨烈。
  血战惊醒了沿街深睡的商户,打开窗看过,立即又骇然闭上。
  天明雨歇,秋阳钻破乌云,绽亮第一抹曙光时,即墨云台的长剑横上了沈明仕的颈间。
  他脚踩舅舅沈东怀的尸首,凑近脸色灰败的外公,泪流满面。
  “但凡你爱我一点,但凡你留裴安一命,我也不至同你刀兵相见。”
  沈明仕发鬓散乱,喘着粗气,阖目不启:“外公唯有祝你江川万里……动手吧!”
  话落,长剑寒光抹过,溅起血柱冲天。
  沈明仕的身子重重倾倒,即墨云台弃剑转身,于满是鲜血的长街上踉跄奔走,狂笑当哭。
  晏元良如风般跟上,从后面将皇帝腰间搂住,轻声抚慰:“陛下,陛下……好了,一切都好了!”
  崔康时疲惫的脸上满是血迹,执剑的手轻轻颤抖。
  他喘着粗气,仰起头,望向云间射下的璀璨光线,似乎看到自己携宋卿月泛舟西子湖上。
  去年,于西子湖畔的水榭里,他曾误了良辰,浪费了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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