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这会子梨香院众兄弟最庆幸的就是杨衡在五城兵马司,他若是进了天牢就只能干瞪眼了。五城兵马司的牢中平素都只是些寻常的小毛贼,故此比起正经的牢狱而言守卫松了许多。若当真是江洋大盗,保不齐赵承还得赶紧送到刑部大牢去。偏他这是硬生生的栽赃,并不敢将人交出去。
虽说之前贾宝玉也在里头呆了些日子,因此事机密不敢问他,只得另派人去探。吴小溪遂假扮成杨安的邻居陪他一道去送饭探监。本来杨衡乃是重犯、不许探监的。赵承听闻是他儿子在门口哭闹,眼珠子一转,特起怜悯之心、命让那孩子进去。
杨安给了衙役一把极散碎的银子,衙役虽嫌弃成色不好,幸而分量足,便开门放他们到了里头。杨安立时扑到他父亲身边大哭。杨衡倒是不错,不曾被大刑伺候的模样。瞧抬目见一个不认识的小女孩领着他儿子进来,便猜已经找到人了,微微一笑。
吴小溪才进来的时候一脸胆怯木讷,这会子两眼灵光闪闪,问道:“杨大叔,你究竟怎么得罪了官家的?我娘十分焦急。”
杨衡苦笑道:“我何曾得罪过官家。”
杨安忙摸了把眼泪问他经过。
原来昨晚杨衡被捆到五城兵马司,赵承先命人不由分说打了一顿,又直将他的案子如将评话一般讲了一遍,问他可认罪。杨衡才说一句“冤枉”,赵承点头道:“很好,既然你已认罪,就画押吧。”遂有人上来捏着杨衡的手指在口供上画了押。杨衡旋即被扔进了监牢。
吴小溪眉头一动,低声问:“怎么,他们没提出条件来想让你自己认罪?”
杨衡哼道:“我肯么?”
吴小溪道:“我娘有句话对杨大叔说。”乃凑近他耳边道,“他们当会试一试的,烦请杨二爷莫太有骨气,与他们好生周旋——我恐你畏罪自尽。另有,请告诉赵承林大人的护卫是你哥哥。”
杨衡淡然一笑:“我知道了,谢谢你娘。”
不多时外头便有人催他们走,杨安眼泪汪汪的拉着小溪的衣角走了。
两个孩子回到杨家整理些东西,因杨安暂时须住去荣国府、又取了几件衣物并一些要紧的东西。待他二人锁了门出来才拐一个弯子,只听两声闷叫,回头一看,幺儿和吴攸各打晕了一个人走过来。吴攸笑道:“那两个自打五城兵马司便开始跟着你们,方才欲出手抓人,让我们放倒了。”
当晚幺儿亲来踩了一趟路,不想五城兵马司之松懈简直连荣国府都比不上,心中暗暗摇头。贾琮遂从城南大宅那地下武器库中取了几幅弩机和几把军刀,他们几个研究了两日线路,又请龚三亦做参谋一并商议。龚三亦在旁听了半日,摇头道:“过于费事,不过是个寻常的衙门罢了。”遂问了问幺儿小溪杨衡在哪间牢房,又细问了杨安他父亲什么样子,当晚一个人潜进去,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人救了出来。
杨衡因身上有伤,龚三亦替他简单的对付了几下。老头见一屋子孩子皆满面崇敬,假意咳嗽了两声:“我老胳膊老腿的经不得折腾,睡去了。”
贾琮忙说:“我们也睡不着,要不您老就去我屋里睡去?”
龚三亦扫了他们一眼:“我恐你们这群毛孩子吵闹。”遂回镖局去了。
众人耐着性子等杨衡哄完了儿子,方问他这几日如何。
杨衡轻叹一声,问道:“哪两位是贾家的小爷?”
贾琮贾环齐齐举手。
杨衡道:“你们可知道我险些行刺了林大人?”
众人吓的好悬没喊出来!贾琮“腾”的站起,问道:“当年要杀我姑父的,莫非不是老圣人?”
杨衡笑道:“也是也不是。最后倒是老圣人命不要杀他,他方得了一条性命。”他遂替自己斟了一盏茶,饮尽了才慢慢说起来。
原来太上皇虽瞧林海不顺眼,又因那阵子圣人渐渐不爱听使唤了,起了杀鸡骇猴之心。然他也知道林海乃朝中要臣,有几分犹豫。故此他命甄应嘉与江西总兵徐宏二人看着办。能吓唬便吓唬,吓唬了还不听再动手不迟。然而林海手里在查一桩案子,案子本不大,只是越查越不对。那案子后头正是徐宏。徐宏因心中有鬼、不想亲自动手,便告诉甄应嘉他已震慑过林海、此人迂腐不为所动,命甄应嘉下手除去林海,才有了当年林海遇刺之事。不想让贾环一包核桃酥搅了局。
徐宏见甄家不顶事,另预备好了有本事的刺客、打算等林海回扬州之后再下死手。偏林黛玉又请太平镖局玩了一出金蝉脱壳,刺客没等到林海不说、甄家在林家收买的人却被查出来了,暴露了老圣人。因圣人服软,老圣人见目的达到,遂命徐甄二人罢手。甄家自然巴不得远离这等大事、徐宏却是烦恼的紧。他有意假公济私弄死林海灭口,老圣人既然下了命,他又不便违抗,只得再想法子。遂干脆等了等,看林海如何行事。
殊不知林海记性极好,记得当日有人趁谭英睡着之机烧毁的那一大柜子文书大约是些什么。因在京中他们已分析出来,想杀林海的人不肯让他回扬州。那一柜子文书虽都要紧,却不过是些钱财物证,皆到不了图穷匕见的份上。他想了许久想不出头绪,干脆不想了。此后诸事不管,剪花修竹、读书作赋,那个案子也一并撂下了。徐宏见他没查下去也便暂按下杀心。
又过了大半年,林海偶于街头遇见一熟识的盐商,随口问他儿子可好。那盐商奇道:“小人没有儿子,膝下唯有二女。”林海大惊!当日有个案子的要紧证人就是这家的小公子。遂赶紧同那盐商一道返回他们铺子。经细细查问下来,那个小公子竟只是一位管事冒充的、这会子早已辞了差事走了!因此盐商身后与京中数位贵人有牵扯,许多话绝非管事能知道的,林海当时信以为真。若那管事不是他家少爷,林海当日所查那个案子简直偏到不知何处去了!
林海素来心骄气傲,哪里受得了这般戏弄!当即着手要办此案。
徐宏得了信儿急得跳脚,狠狠的说:“就不当留着那老匹夫!”有心派杀手直接灭口,又恐惹太上皇不高兴。因知道林海身边的护卫杨嵩便是豫章杨家的人,便命人去打听他们家还有什么人没有。可巧杨衡因妻子死于绿林仇人的迁怒、心灰意冷金盆洗手,带着儿子回到了老家。一个总兵要对付一个绿林贼子何其容易,徐宏抓走了杨安要杨衡拿林海的人头来换。
杨衡无奈,只得假意去扬州看杨嵩,侍机行刺林海。
杨嵩这些年跟着林海什么人没见过,才半日功夫便察觉出他弟弟不对劲来,因逼问他来此究竟所为何事。杨衡被他逼得掩盖不住,只得双膝跪倒,说了实话。
林海这会子已查出了几分端倪来,如今知道后头的人是徐宏,登时猜出了个大半,不由得破口大骂。
待他骂完了,杨嵩在旁问道:“敢问大人,咱们能一举铲灭徐总兵吗?”
林海怔了怔,摇头道:“不能。八成是咱们被他灭口的。”
杨嵩道:“尽人事而听天命。既然咱们连自保都难,那个案子何不交给旁人去办?”
林海闻言默然良久,叹道:“旁人也办不了,又不能不管,不管恐有大乱子。”
杨嵩道:“若大人连有用之躯都保不住,旁的就更没法子了。不如大人密信送去京中请贤王千岁做主可好?”
林海一想,横竖自己纵与他鱼死网破也难逃出他手,委实不若暂且避开的好。遂休书一封给江西总兵徐宏,说是进来已大略猜到某铁匠铺的案子后头牵扯复杂,不想连徐大人都插手此事,愈发知道大约是哪位贵人了。若早知道是他老人家,林某哪里会管?请看林某自从回扬州以来皆不管公务的。林某如今已老了,只想混完这两年的差事回京养老,那位贵人当年还与林某有大恩。林某不过是朝廷官员罢了,吃朝廷俸禄,再如何也不敢与朝廷为敌。徐大人放心,林某以某科探花之名起誓,这个案子再不查了。乃命杨衡拿此信回去换他儿子。
徐宏见他误以为后头的正主是太上皇,心下大喜,向幕僚道:“背靠大树好乘凉。林海是个聪明人,却是太多虑了,什么事儿都想到太上皇头上去。”又见他起了誓,便将杨安交回。林海果然不再查此案了。徐宏也使人暗中盯着林海,他的一切文书、连他寄到京中给女儿的信都使人在途中偷偷拆开瞧过,果然不曾有一言与那案子相干,便放下心来。
杨嵩因知道他们在江南无兵便不安全,且林海再过二年也要回京的,乃命他弟弟带着侄子先行进京。杨衡因不想与权贵牵扯上,一直不曾来见贾琮。不想绕了个大弯子,还是进了荣国府。
梨香院众人听完因果,面面相觑。半日,吴小溪头一个说:“林大人替徐宏挖了一个坑。”
吴攸接着说:“正如杨护卫所言,既然他对付不了,可以请贤王去对付。”
贾环接着说:“只是林姑父既有心自保,这会子贤王大约还不知道。不然贤王动作起来,万一他下面的人行事不周密露了馅儿,恐怕打老鼠伤了玉瓶,把姑父自己搭进去。由此也可知此事绝非一朝一夕的,拖延个两三年没什么大碍。”他扭头去看刘丰。
刘丰道:“说了半日没人说到要紧的关节上。归根结底一句话:徐宏有心造反。”
吴小溪哼道:“早就猜到了,只没着急说出来罢了,偏是你性子急。”
刘丰一时语塞。
满屋子的人唯有杨衡吓得变了脸色,往四面望了望,道:“你们都不吃惊么?造反是大事!”
贾琮撇嘴道:“杨二哥,你是个绿林好汉,日日往来的都是绿林人,造反这等事你也稀奇么。”
杨衡道:“绿林人至多不过占山为王罢了,与徐宏那么大一个官儿造反哪里能一样的?江西总兵呢。”
贾环伸了个懒腰:“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越是大官越容易起反心。难怪古往今来的皇帝个个多疑。”
见众人多数面有疑色,吴小溪解释道:“当今的天下依然是老圣人的天下、圣人不过是个傀儡罢了。徐宏既然是他的心腹,就全然不用忌讳圣人的心腹林大人——他主子比林大人的主子强。除非他做的事连老圣人都忍不得。除了造反,还有什么是老圣人忍不得的?再者,这会子天下太平,谁要是大张旗鼓的造反一定死得很快。纵然徐宏有反心,近些年也必然不敢动。故此林大人迟两年将此事揭出来无妨。”
贾琮揉了揉眼睛:“感觉大伙儿都在等老圣人归西。”乃问杨衡,“可告诉了五城兵马司的赵大人,你哥哥是杨嵩?”
杨衡点头:“说了,说完之后赵承面色极不好看,后来再不曾提审于我。”
贾琮笑道:“那就好办了。”
大伙儿哈哈一笑,因天都快亮了,各自休息去了。
另一头,赵承本想拿住杨安胁迫杨衡替他在牛家跟前认罪、好将此事遮掩过去,偏他派去的两个衙役让人打晕了,孩子也再没出现。而后去杨家附近向街坊打探,皆说杨衡平素是个正经人、一心只养着儿子、连窑子都不去的、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姘头,便以为是他原先在绿林中的相好。又听他说与林海的护卫是兄弟,愈发想多了。及到次日天明,发觉此人被救走了,心中大乱。也不知道是让绿林相好的女贼救走的,还是让旁人救走的。若是让那女贼救走的,就当画影图形全城缉拿;若是让旁人救走的,会不会与林大人有什么干息?或是与朝廷有什么干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偏又有牛家的人要见杨衡,想当面唾他一脸唾沫,顺带揍一顿出气。赵承实在没法子,只得设法从死囚牢中弄了一名死囚来,假意畏罪自杀,就将此人当作是杨衡了。
杨衡当时正在梨香院看西洋先生领着一群少年摆弄奇奇怪怪的玩意、还觉得颇为有趣;乍闻自己死了,目瞪口呆。半日才说:“这世道竟已荒唐至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