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话说刘霭云领着他的票友会给被困皇陵的天子群臣送了十几日的饭,又有两路兵马赶了过来,眼见曹大通被包围了,进退两难。
  这一日黄昏,刘霭云票友会送饭的人里头终于出现了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们送完饭回去的时候,有个兵士喊道:“喂,那个小胖子,会爬树么?”
  那少年欢喜道:“会!打小就会!”旋即撅嘴,“我不胖!你没见过我兄弟,他才胖呢。”
  兵士道:“跟我来,帮我取个东西。”
  少年答应一声,跟着走了。
  那兵士领着他进了帅帐,只见曹大通浑身戾气满面愁容,抬头看了他一眼:“坐。”
  那少年没客气,直在他跟前的凳子上坐了。
  曹大通问:“贵姓?”
  “赵。”
  曹大通点头:“赵公子。”
  赵公子脆生生的道:“哎!曹将军,有点心么?有茶么?”
  曹大通道:“军中哪里来的点心?”乃命人上茶。
  赵公子嘟囔一声:“真穷!”乃又问,“将军喊我来做什么呢?”
  曹大通咳嗽一声,道:“那日见公子见识不俗,末将想请教一二。”
  赵公子摆手:“不必那般文绉绉的,我也盼着早些接我爹回家,咱们双赢最好。敢问将军眼下是个什么局面?不,你还是先将前头的给我说起吧,不然我也想不明白根由。无端的一个大将总不会造反。可是得了什么人的撺掇?将军既能困住皇陵,必也是有勇有谋之人,难道起事之前没想过后头怎么办么?”
  曹大通面色红了红,道:“我想着……逼圣人写下赦罪圣旨来……不想他死活要摆着臭架子不肯答应。”
  “咳咳咳……”赵公子让一口茶呛着,咳了半日才说,“你你你……咳咳,您老这么大的一个将咳咳,将军,居然相信圣人写了赦罪圣旨之后会认账?”
  曹大通愣了愣,说:“君无戏言。”
  赵公子翻了个大白眼子:“那是千古明君。将整个史册翻一遍,千古明君有几个?况你看今上是千古明君么?”
  曹大通呆住了。
  赵公子喝着茶等他缓过来,等了老半天他还是呆的,只不过那张黑脸涨得愈发红罢了,好奇道:“这事儿很难明白么?自古伴君如伴虎,皇帝本来就是没法子讲信义的,万事只由朝局左右。”
  曹大通半日才憋出一句:“不是自古君无戏言金口玉牙么?”
  赵公子道:“那是写戏文评话的人盼着君无戏言,才那么写进戏文评话里去的。因为写戏文评话的皆是臣民。皇帝的事儿,臣民说了算还是皇帝说了算?”
  曹大通又噎了。
  赵公子瞧了他会子,道:“要不,您跟我从头说起可好?我帮着理一理。”
  曹大通连干了两碗茶,又皱了眉头,仿佛不知从何说起。
  赵公子叹了一声:“起因是圣人不给你军饷粮草还是他想杀你全家?”
  曹大通抬起头来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赵公子两手一摊:“不然谁闲得没事造反玩儿?”
  曹大通忙说:“不错不错!就是官逼民反!”遂说起因果来。
  原来圣人停他的军饷有一阵子了,粮草倒是没短。直到个把月前方有人告诉他,老圣人快不成了,圣人恐怕他不听话,特截了他的军饷又使人去他下头造谣说他私吞了。本来曹大通只是心中怨忿,全然没想到反字上来。偏过了几日他又得了一信,告知圣人已收齐了他的罪证,还列出了十几样罪名来,样样属实,只等太上皇龙驭归西灭他满门。那人道,自己在某时因某事曾得曹将军救命之恩,如今可巧知道此事,特来告知,望将军或是早逃、或是设法谋特赦。
  赵公子想了想,问道:“将军的家小大约已经安置妥帖了吧。既这么着,早逃不是更好?”
  曹大通面上浮出一丝狠厉来:“逃?昏君要杀你,能逃到哪里去?横竖我不过一条命,纵是死了也搭上昏君的。”
  赵公子瞥了他一眼:“这般着急上火的性子,难怪人家特特挑了你撺掇。罢了,事已至此,将军想如何?横竖眼下圣人纵然赦免你的罪也是不会是真的赦免,必然秋后算账。”
  曹大通拱手道:“求先生指教!”
  赵公子正色道:“当然只有逃了!只是不能带着这么多人逃。我爹与刘大家的朋友、诸位王爷皇子都是没用的。你只带着圣人一个,挟天子开路逃到一处易守难攻之地,或是落草为寇、或是登岛为匪。至于你来日如何脱险就听圣人的了。须知国不可一日无君。只要圣人被你带离京城,他就会怕。怕朝中大臣另立新君,怕他的弟弟儿子来抢他的皇位,时日越长他越怕。那时候你再跟他要什么他都答应你,且他会替你想主意。再有,你也可跟他说,借此机会看看朝中有多少皇子王爷是忠的、多少是包藏野心了。”
  曹大通眼前一亮:“是了!先生所言极是!那昏君最怕丢了皇位!”乃拱手道,“多谢小先生!”
  赵公子撅嘴道:“方才还是先生,给你出完主意就成了小先生。”
  曹大通哈哈一笑,命人送他出去。
  当天晚上,曹大通领人冲进皇陵,独抓住了天子一人,又开营拔寨要走。甘雷领兵欲拦其去路,他便将圣人绑至阵前,狞笑道:“谁敢拦路我先杀他!”甘雷恐怕打老鼠伤了玉瓶儿,只得暂放他的人走出重围。
  甘雷旋即又亲自领着人断后,依然将圣人带在马上,指着甘雷道:“你们可莫要胡乱放箭,不然射死了昏君岂非要赖在我头上?”又向圣人道,“今上可立下太子没有?若是立下了,这会子太子借平贼之名弑父,明日就可登基了!”
  圣人本来吓得半死,闻言“腾”的醒了,大喊:“不准射箭!不准动兵刃!”
  甘雷见赵公子之计有效,大喜:“我们安全了自会放了你,不然留着你作甚?还得养着你吃饭。”
  圣人也顾不得颜面了,忙喊:“放他们走放他们走!莫要追过来!”
  甘雷无法,只得止住兵马,自然也不能放他们走,只远远的缀着跟上去。
  曹大通一走,诸王群臣自是安全了。有些武将砍了松枝为火把,顾不得天黑,扶老携幼、摸爬滚打的往山下涌。
  被困皇陵这些日子,林海苏铮大都在一处。起初还颇为焦急,至刘霭云票友会送饭之后,他俩便安心许多:这么古怪的事儿唯有贾家那几个臭小子会干了。林海还特去安慰了圣人数次。偏等来等去,仍是圣人被抓走了。老头儿很是灰心,扶着杨嵩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山路上。
  忽有哨音一长一短的传来,杨嵩怔了怔,四面张望。除了乱哄哄下山的群臣并时常尖叫的女眷,并不曾见旁的异样。只是右边树丛中忽有几点蓝色的萤火闪了闪。他犹豫了会子,道:“老爷,苏大人,这会子人多,咱们暂且往旁边走走。”林海苏铮俱随和,便听了他的。三人领着苏夫人并几个家仆蹭到右边去了。
  又走了会子,黑暗中忽然蹿出一个影子来,向杨嵩抱拳:“可是杨衡大侠之兄?”
  杨嵩这些年虽时常接到杨衡的信,却是一次人也没见过,十分想念;闻言忙说:“我正是!”
  那人依稀可分辨出是个少年,一身绿林人常穿的夜行衣,道:“杨衡大侠托在下前来救出他的兄长及林大人。”
  杨嵩笑道:“多谢大侠。只是眼下叛军已撤,想来各位大人俱能平安回京了。”
  那人道:“在下以为,天子为人所劫持,列位大人此行未必平安。不如我们依旧护送大人回京,倘或有个意外,京中也有人主持。不知林大人意下如何。”
  林海大惊:“谁还有不忠之心不成?”
  那人冷笑道:“太子未立、诸王各有异心,谁是忠的?”
  林海思忖片刻,问道:“你知道什么?”
  那人道:“不知,只依着杨衡大侠嘱托来救大人。”
  林海哼道:“少在我跟前弄鬼儿!你是姓葛不是?是太平镖局的小子不是?早年你们在扬州就抓过我一回。虽是长大了些,你的模样儿我记得呢。”
  那人登时哑然,好一会子才笑抱拳道:“林大人好眼色。小子葛樵。”
  林海又重重哼了一声:“可是环儿捣的鬼?”
  葛樵道:“是。环三爷已经将太平镖局的人都调了过来,偏我们不过是些镖师,对付几个寻常打劫的土匪还罢了,却是拿正经的朝廷军队没法子。也只能替各位大人送些饭食罢了。”
  林海笑捋了捋胡须望着苏铮说:“如何?我的卦再错不了,那些送饭的果然是他们弄来的。”
  苏铮辩道:“分明是我先猜到的!”
  葛樵与杨嵩互视一笑,又道:“只是这些日子我们也在前来救驾的军营中打探消息,听了些奇怪的话,虽不明所以,恐怕有旁的意外,特来接两位大人从小路下山,以防万一。倘或平安无事最好。”
  林海与苏铮对望几眼,苏铮道:“这孩子说的也有理。只是环儿他爹?”
  葛樵笑道:“方才有位老镖师已经寻到贾大人,这会子大约已经到半山腰了。”遂引着他们从一旁的小路下山去了。
  这些日子诸位贵人皆受尽惊吓,才将将脱险,人还在被困之处,故压根儿没人有眼睛去瞧旁人。他们又没点着火把,杨嵩与一位来帮忙的少年夹着林海,葛樵与另一位夹着苏铮,跟着的苏太太并家人也有人夹着,借模糊的星光蹭蹭的摸黑走了,旁人毫不知情。
  颠颠簸簸到了山下,又翻上另一座小山坡,只见眼前有一处破庙,庙前有些穿着黑色夜行衣的年轻人守着,葛樵来了还有人打招呼,“葛镖师!”葛樵微微颔首:“兄弟们辛苦。”
  林海见他们个个精神抖擞,赞道:“谁说贾恩候那个镖局是白花钱无用的?我看这些孩子都好的很。”
  进了庙中一看,虽然小却十分干净齐整,显见他们已驻扎此处多日。贾政已经被弄来了,见了儿子才回过神来,吓得直流泪,贾环在旁宽慰他。一时三个老家伙相见。苏铮林海平素虽瞧不上贾政,历尽这番困境重逢,也瞧他顺眼许多。贾环又拉着两位先生问长问短,知道他们身子尚可、没饿着便罢了。
  苏太太张望了一阵,问道:“贾大人的太太没上山来么?”
  贾政道:“我方才是被那位老镖师忽然掳走的,旁人并不知道。”
  贾环道:“大太太二太太珍哥儿珍哥媳妇等都在一堆,暂时没法子弄那么多人走。”
  苏太太一听便知道他是诚心不愿救嫡母,心下颇为不赞成,瞧了他一眼。
  贾环接着道:“再说,人多嘴杂。那几位太太奶奶都是养尊处优的,与师母全然不同。让她们下这等山路,万一大惊小怪的叫起来就不好了。横竖如今叛军已走了,他们身旁又有那么多丫鬟婆子服侍着,必不能有事。”
  林海忙问:“你们听见的奇怪的话是什么?”
  贾环道:“不是奇怪的话,是不奇怪的话。”乃道,“我们听来救驾的兵士说悄悄话,‘将军道,太子既然没立,那就谁都可以,凭什么就是老二的?’显见这位将军并非忠于圣上,不知道是哪位皇子的人。圣人既仍在贼手,我恐这几位皇子不老实,弄出什么事端来,方偷偷接了两位先生到此处来。旁人不敢多惊动。”
  林海大惊:“此事须得先设法告知贤王!”
  贾环撇嘴道:“先生暂饶过贤王吧!他最难做,随便帮哪个侄儿都不对,帮错了来日他头一个被修理——保不齐还不如旁的王爷日子过的好。”
  苏铮瞪了他一眼道:“平日我都怎么教你的?忠君乃人臣本分,既知道恐怕有皇子会误入歧途,岂能置之不理?”
  林海却摇头:“贤王素来不沾兵权。倘或皇子手中有人马,他也不能奈何。只是他素来多智,保不齐能有什么法子罢了。”
  贾环笑道:“横竖明儿再看,咱们累了这么些日子,好生歇会子。说起来我比先生们可累的多,你们来日可得给我少些功课。”
  说得老头儿们一齐笑起来,贾政骂道:“不识抬举的小孽畜……”
  他话还没说完,苏铮先不答应了:“没这个小孽畜贾大人你还在山上高一脚底一脚的爬呢!”
  林海哈哈大笑。
  贾环也笑起来,去外头帮着搬了几个棉卷子过来,道:“这个是睡袋,是琮儿依着西洋人的法子做的。庙后头有个水井,水还不错,外头已经砍了柴火在烧开水。我替老爷先生打水来,早些歇息吧。”
  林海一瞧那睡袋,乃是将棉被缝成大口袋将人套在里头,颇为有趣,赞了几声。这么些日子,老头儿实在是吓得不安宁。这会子见了弟子,又有那么些年轻的镖师在外头护着,顿觉泰然,伸了伸胳膊腿儿,舒心的让贾环打了水过来服侍,洗漱一番钻进睡袋去了。
  次日一早,有年轻人打探来的消息,诸位王爷大人昨晚便从皇陵下到了孝慈县,皆在县城住了一宿。这会子孝慈县已经让河北来的李国培将军围住了,说是要护送回京,却不许人随意进出。不用问,各位王爷大人才出虎穴又入狼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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