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话说陈氏半夜进了荣国府,次日起来贾琮便向众人介绍道:“咱们院子里尽是爷们,没个丫头也不成。这是起.点,一位朋友给的,打今儿起当梨香院的大丫鬟,月钱依着晋江的来。”
  旁人大约早得了他的话,竟一个个抱拳道:“起.点姑娘好。”
  起.点忙翩然万福:“万万使得不,各位爷好。”
  贾琮道:“梨香院平素没什么讲究,我们只念书习武,日常起居的事儿你看着办吧。”
  起.点低头应了。
  贾琮遂伸了个懒腰:“厨房还不送饭来,吃完了还得去请安。”
  才说着,厨房来了四个婆子,提着食盒来送早饭;众人便在院中围着吃了。贾琮因往贾母等各处请安,顺带向邢夫人讨韩全回去玩会子。邢夫人乐得他喜欢韩全,自然应了,口里只嘱咐韩全听话,又让贾琮“莫带着他野去!”贾琮答应得极利索,抱了韩全一径往梨香院走去,路上还说,“别整日写字写字的,你才多大点子?骨头还没长硬呢。念书咱们不着急,过两年再念不迟。可以整天玩儿的日子可只有这会子。”一壁说一壁将他在怀里颠了几下,逗得韩全咯咯直笑。
  一时到了梨香院,众兄弟见了他都笑:“哪里拐了个大胖小子来!”
  贾琮道:“这是大太太养的儿子全儿,才四岁,瞧瞧,白白胖胖的像个小糯米丸子,可好玩了。”说着捏了人家孩子腮帮子一把。
  起.点看见了立时从屋里出来,笑盈盈道:“好福相的小少爷。”
  贾琮笑道:“什么福相,你直说好一个小胖子不就完了。”便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说,“这是我们院子的大丫头叫起.点,你喊她起.点姐姐就好了。”
  韩全乖乖喊了一声,起.点忙不迭的应了。
  贾琮又指着院子里的梅花桩问他道:“全儿玩不?”
  小孩子哪有不喜欢爬些奇怪地形的?连连点头。
  起.点赶忙说:“他太小,爬那个恐怕摔了!”
  贾琮道:“我看着他,摔下来我接着!男孩子就是得野着养,不然成日读书写字的身子骨儿好不了,动不动就得生病。你看我家珠大哥哥才活了多少年岁?”一壁说一壁抱了韩全过去,扭头看着起.点道,“不知外头有没有粗麻绳编的大网子卖,买些来给这梅花桩四周安上,来日他自己爬着玩,纵掉下来也不会摔着。而且掉下来的时候会弹几下,可好玩了!”
  韩全眼睛一亮:“有么?”
  贾琮道:“没有就买麻绳来自己编。”遂将他放在梅花桩上立好,自己握着他的手,“来,走下一步!”起.点在旁瞪大了眼凝神看着。
  韩全小爪子紧紧捏着贾琮的手小心翼翼抬腿迈向下一根桩子。桩子间的距离较之他的小短腿有点长,故而步子迈得颇大,若是他自己走非掉下去不可。如今贾琮在旁扶着,他只需把前脚踩过去,全从贾琮手上借力,后脚一蹬便过去了。贾琮赞道:“好棒!下一步!”
  走了第一步,第二步就容易了,也快了些。梅花桩有高有低,不觉到了最高的那几根,贾琮将胳膊抬起来方能撑住他的手。韩全也察觉此处有些高,不大敢走了。贾琮笑道:“不敢了?不敢就下来。”
  起.点在旁道:“既开了头就当走完才是。”
  贾琮道:“一个小孩子哪里那么多啰嗦!踩这个本是玩的,不敢走不能硬走,会吓着的。他还小,等他长大了胆子也会跟着长大,那时候就能自己蹦来蹦去不用人扶了。”
  韩全听了立时说:“三哥哥,我不敢走了!”
  贾琮忙张开双臂:“跳下来,哥哥接着你。”
  韩全抬目看看他又低头看看梅花桩,心里一怕、小腿儿一歪直掉了下来!贾琮像接个包袱似的将他抱了个正着,口里还笑,“抱个大枕头!”韩全方才惊了一下,霎那间安全了,心脏狂跳,只觉极为刺激有趣,不觉咯咯笑了起来。
  贾琮将他抱正了道:“算你小子运气!萌儿在的时候我天天忙着念书,没工夫陪他玩儿。”
  韩全脆生生道:“谢谢三哥哥!”
  贾琮问道:“要歇着吃点心还是接着玩?那边还有横梯,可以爬着玩。”
  韩全爽利喊道:“接着玩!”
  贾琮转身抱他去横梯处道:“这个也好玩,而且安全,没事儿不会掉下来。”
  韩全果然四肢并用开始爬,从这头爬到那头又爬回来,一直笑个不住,老半天不见累也爬不腻。贾琮命起.点搬了把椅子坐在下头,手里捧本西洋物理书在看,倒也惬意。一时韩全有几分累了,喊了声“三哥哥”,贾琮便接他下来命洗洗手吃些点心。起.点忙不迭的打水取点心去了。他玩的这功夫其他兄弟有看书的有打拳的,除了起.点没人看韩全。倒是茶水点心端上来的时候大家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说闲话儿。起.点不禁羡慕道:“你们简直比皇上还自在。”
  贾琮道:“这话不对。皇上根本没的自在好么?宫中规矩森严,举手抬足要讲究什么礼仪,能自在才怪!”
  起.点顿觉言语不妥,忙垂头道:“三爷说的是。”
  倒是韩全忽然插话道:“三哥哥,你那日说假公济私寻常的紧。可有法子让大臣们不假公济私么?”
  贾琮道:“极难。须得皇上无情、无理、有法才行。”
  韩全一愣:“怎么皇上要无情无理?”
  贾琮道:“若想治理好天下,有许多事儿都得做到。依我看最要紧的便是法度。此中有四条要诀: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听着简单,实在还没有哪朝哪代能做到。世人都爱将情理法并在一处说,然律法之事却是不能有情有理的。事先制定合情合理的国法之后,便只依法行事、不再依着情理了。上回我已告诉你,贪赃枉法的许多都是皇亲国戚。”
  韩全“嗯”了一声;起.点在旁轻轻点头,误以为贾琮曾向韩全传授治国之念。
  贾琮道:“律法有个极大的好处就是震慑违法之徒,让他们看到违法之后必有惩戒,使那些心中暗有违法之心却尚不曾来得及做者不敢轻易违法。今有十个人犯了同一条法,其中九个皆依法处置了,唯有一个法外开恩没有处置。那些有心违法的决计记不住那九个,而只会惦记那一个法外开恩的,琢磨他为何不受处置。”
  韩全问:“那一个为何不受处置?”
  贾琮道:“多半因为身为皇亲国戚,也有旁的缘故。故此世人便会想尽法子去当上皇亲国戚,以图可以违法。若有旁的缘故,世人便会往‘自己也有’的那一头想。例如法外开恩的那一位可巧会写几首诗,凡天下会写诗的都觉得自己违法了也必能得法外开恩。”
  有位兄弟在旁嗤笑一声。
  贾琮道:“别笑。这会子纵然有人提醒他,那位可以杀人不死乃因他是皇上的舅舅、与他会写诗毫不相干,那人也不会信的。唯有到他自己杀人却须得偿命的时候才会相信。可惜那被他杀的已经死了,他纵偿命人家也活不过来。故此,但凡有一例法外开恩,前头那九例依法处置皆起不到威慑之用。”
  韩全皱眉道:“我曾听说,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怎么国舅违法不同罪呢?”
  贾琮道:“因为那句话是说着玩的,实在皇子犯法不与庶民同罪,历来如此。来日你长大了去读史书便会知道了。”
  韩全小眉头拧得愈发紧了:“既这么着,天子为何不严守律法呢?”
  贾琮叹道:“因为皇上也是人,是人则有情。皇上也舍得不杀自己的亲舅舅啊!说不定他舅舅自小极疼爱他呢?故此我才说,想当明君便不能有情么。”
  韩全似懂非懂。起.点却是明白的,不禁道:“倘若国舅严律己身自然无此事。”
  贾琮道:“国舅那么多,有严律己身的自然也有惹是生非的。并非严律己身的就疼外甥、惹是生非的就不疼外甥,保不齐后头那一位还更疼外甥些。”
  半晌,起.点轻叹一声,问道:“那为何天子也要无理呢?”
  贾琮道:“世间许多事站在不同立场道理便不同。所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实在各有其理。皇帝也不过是一个人,也有自己的立场,一旦讲理、必然偏颇。一偏颇又回到前头去了。同法不同断,天下又得乱。”乃拍手道,“罢了罢了,本是来玩儿的,说这些不相干的做什么?横竖当皇帝极辛苦可怜就对了。”
  起.点闻言慨然道:“人人都想当皇帝,你却说当皇帝极辛苦可怜。”
  贾琮道:“权力越大责任越大。扛不住那么大的责任、就别去捞那么大的权力,强行爬上自己坐不住的高位早晚摔死。就如全儿这会子爬最高的梅花桩会害怕,就不必强行爬上去。”
  起.点默然颔首,心中却隐约一动,这话仿佛说的是东狩的那一位似的。
  偏这会子贾环来了,一进院子便笑:“好热闹!”
  贾琮道:“你来迟了,我们都快吃完了。”
  贾环蹿过来一把抓了两块核桃酥在手中:“分明还有!”
  众人便岔开话题,扯些池子里的水变成蒸汽变成云朵然后又下雨落回池子里的事儿。这个本是小孩子感兴趣的,韩全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听着;起.点也觉得有趣,也在旁听得津津有味。
  这晚上三更,昨夜那人又来寻起.点。起.点便将白天之事细说了一遍,道:“我竟不知他是有心教导七皇子为君还是不欲他为君。”
  那人听罢连连点头:“好小子!依着他的话当是不欲七皇子为君的,只是教他明理重法罢了。按说前头有那些皇子在,今上已明言过数回要立二皇子,他这是早早教导七皇子莫向往太子之位呢。”乃捋着胡须叹道,“若是各位皇子王爷自小都得了这般教导,天下何至于此。扛不住那么大的责任、就别去捞那么大的权力,强行爬上自己坐不住的高位早晚摔死。好、好!此子好的很。七皇子由他教导极妥当,比老夫妥当多了。”遂又问了些荣国府之事,只是起.点才初来乍到,不甚熟悉。
  忽然外头又是“嗖”的一声,那人浑身一震,抬步就要出去,让起.点拉住了。她摆了摆手,自己披衣跑出去。数位兄弟也惊动了,陆续出来,点着灯笼满院子找。不多时便在树根底下寻到了一支箭书。贾维斯先捡起来,转手直交给起.点。起.点捏着那个有几分犹豫,贾维斯道:“无事了,大伙儿回去睡吧。”众兄弟打哈欠的打哈欠、伸懒腰的伸懒腰,哗啦啦的全走了,只剩下起.点一人拿着箭书立在院中。眼见旁人都没了,她方急匆匆跑回自己屋里。
  才进门,那人已燃起蜡烛,道:“贾琮没出来。”
  起.点道:“我去瞧瞧!”遂将箭书交给他,转身去贾琮屋里一看——那小子睡得四仰八叉,还打了小呼噜!忙又回自己屋中,向那人苦笑道,“熟睡着。”
  那人皱眉:“好生懈怠。刘公公不是叮嘱过他要留神些的么?”
  起.点道:“此子心宽。今儿还说我功夫高,有我在他高枕无忧。”
  那人摇了摇头:“七皇子可莫要让他教出个懒散性子来。”乃指案上的书信道,“你瞧瞧。”
  起.点拿起来一看,上头写着:“三日后正午,真无庵后山顶换人,少人不换、过期不候。”乃抬目向那人望去。
  那人重重的锤了一下案头,半晌才说:“刘公公实在要紧。”
  起.点道:“晋阳郡主也要紧的很。”
  那人道:“除了晋阳郡主还逃了一个小郡主。晋阳既出家为尼,这个年岁也生不了孩子,对他们没那么要紧。刘公公对咱们实在要紧。”
  “咱们能否设下埋伏?”
  那人苦笑道:“真无庵不必说是他们的地盘,要论埋伏也是他们设下埋伏。再有,他们只射箭书过来,不曾与咱们见面商议,咱们又找不到他们在何处,没法子讨价还价。偏我实在没查出来御林军中有谁会是义忠亲王余党,反倒不便轻举妄动。”
  起.点默然片刻,问道:“既这么着,换么?”
  “换。”那人道,“虽说咱们抓的人多,却是他们占着上风,这一回合咱们认输。况且我看晋阳郡主也委实什么都不知道。借机与他们头领打探些话也好。”乃又叮嘱起.点几句,撤身走了。
  起.点望着手中的箭与书信发了半日的愣方熄灯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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