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却说林太医的孙女林鸾去市井中传话,说贾琮给了太医院治疗天花的方子,扰乱了司徒磐之计。贾琮心中暗骂施黎做事太慢,也面上只得问道:“原本是预备如何说这方子来历的?”
  不待旁人说话,冯紫英抢先道:“仙人梦授王爷。”
  贾琮道:“有点俗,不过管用。老百姓吃这一套。那个林鸾所言只当没有便好。”
  冯紫英道:“如今已有了,岂能当没有?”
  贾琮摆手道:“放心。她算老几啊,她说了就算了?世人皆健忘。该怎么编排怎么编排,该怎么传话怎么传话。待新故事出来,旧的立马忘了。”
  冯紫英道:“虽是这么个理儿,总得给他们一个说法。”
  贾琮撇嘴:“给个毛球说法啊。给说法不就显得林鸾所言有几分真么?依我说不予理睬就好,回头打发个人警告她与她祖父莫要胡说八道。她不过是个寻常的小绣坊老板,她说的话也算不得什么,纵是她祖父也不过区区四品小官,能知道多少?或是去市井扯出十几种传言来,天南海北越离谱越好,每个人都硬说自己听来的才是真的,让他们吵去。待这些说法乱成一锅粥,然后给全民组织种牛痘。整个做完之后,老百姓得了好处,难免会猜那种传言是真的。那会子再将‘仙人梦传’之法推出去。”
  有个幕僚击掌道:“王爷,此法委实可用,且中有波澜起伏,保不齐更好些。”
  另一个道:“若用此法,难免有人能猜出王爷借此传名。”
  贾琮道:“猜出来又如何?一千个里头难得一个。再说,这些多半是孤高自傲、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文人,哪里会去向寻常百姓说此事。纵然说了,人家未必肯信,他们也懒得再说一次了,自己回家写诗去。”
  冯紫英道:“若是别国借此生事呢?”
  贾琮道:“没有此事他们就不生事了?搭理他们呢。”
  冯紫英想了想道:“说的也是,谁还怕他们不成。”
  司徒磐想了想,委实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遂咳嗽一声道:“那就这么处置了。琮儿你可要去见见那个林鸾?”
  “我才不去!”贾琮喊道,“那女人跟我没一个铜板的瓜葛。您老打发人去就得了呗。”
  司徒磐笑摇了摇头:“孤也不必理会她,同她祖父说了便是。”
  贾琮随口道:“这么说,她已经回自己家里去了?那会子还说不回家的,生生讹了我们家一座宅子去。”
  冯紫英向司徒磐躬身道:“属下使人去查查。”司徒磐点点头。
  贾琮摊手道:“没我的事儿了吧?晚生回翰林院去了哈。”司徒磐挥了挥手,他便一躬到地、起身告辞了。
  他前脚才刚出门不过片刻功夫,有个幕僚罗先生站起来朝冯紫英作了个揖道:“冯大人,晚生有几分担忧。贾先生年纪轻轻声名在外,并腹中有那许多计谋、方子,且诸事不在意。他不反还罢了;他若有心改投别处,随时可成。”
  冯紫英瞧了瞧他,回头看着司徒磐。司徒磐脸上已有些古怪,一会子遐思一会子慨然,半晌才瞄着这罗先生似笑非笑道:“孤若不是深知罗卿之忠,怕是要疑心你可是别家派来的细作了。”吓得罗先生赶忙下拜。厅中顿时默然,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良久,司徒磐道,“当年便是晋王出的主意,使人在太上皇跟前说了一句话:‘幸而贤王忠心,如有反意随时可成。’太上皇便与孤分生了。”
  罗先生顿觉背上如冰刃刮过一般,再站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晚生绝无离间之意。”话音未落,已憋了一身的冷汗。
  司徒磐道:“这些闲话孤从前也听说过,来日免不得还有。孤不如说明白了吧。贾琮的性子,自打他三岁时候孤见他头一回便知道了。此子重情。但凡有孤一日,他便不会另投别家。”
  罗先生趴在地上五体投地,咬着牙猛然憋出一句话来:“若是王爷不在了呢?”
  众人齐喝:“大胆!”
  司徒磐含笑道:“罗卿胆子委实大。”乃扭头看了看冯紫英,“无碍,还有紫英在。”
  冯紫英微笑道:“冯某不缺钱不缺美人不爱古董字画。”司徒磐含笑瞥了他一眼。
  众人便明白了。冯紫英这是做定了孤臣,燕王的儿子们不必打他的主意了;而贾琮也是跟着冯紫英转的。这二位多年后纵然成了“先帝老臣”,依着他们的本事新君也必有所用。而冯紫英握着燕王的探子,他老子冯唐在东瀛燕属领兵,贾琮又是天人下界——想从司徒磐手里□□已是不可能了。日后谁为下一位燕国之主全凭司徒磐之心意。下头有人低声窃笑,亦多有眉来眼去者,司徒磐都看在眼里。
  冯紫英忙碌,一直忘记了贾琮想娶个丫鬟之事。今儿可算不能再忘了,遂跟司徒磐打个招呼:“晚上我去荣国府问问他娶媳妇是怎么回事。”
  司徒磐道:“他真要娶就让他娶吧。”
  冯紫英一愣,道:“那也不能当真娶个丫鬟……”见司徒磐面色不似作伪,迟疑许久道,“他若当真想娶,总得编排个身份。”
  “随他的意便是。”
  冯紫英乃出了燕王府一径到了梨香院,贾琮还在翰林院呢。等了半日,直至晚饭时分他才回来。遂问他:“你上回说要娶起.点姑娘是怎么回事?”
  贾琮拍了拍脑门子:“忘记跟你说了。”遂扯着冯紫英到书房告诉他,“起.点姐姐身世有点复杂。”遂将刘登喜从齐国府将她要走、送到大内女卫营说了一回,冯紫英眉毛顿时拧了起来。贾琮末了说,“京中大乱之前女卫头子周大梅便已让慧太妃收服了。后陈王出京,她遂命周大梅领着一众女卫跟去陈国。陈瑞锦因恨了齐国府十几年,不愿意就那么算了,便离了宫,阴差阳错认识了我乳母。我乳母还以为她是因乱破家无处可去,遂送来我这里当丫鬟了。看着很巧,实在是真巧,我已查透了。”
  冯紫英听罢良久不语。贾琮又道:“此事有点子头疼。她虽是齐国府的小姐,偏又与那府里有怨。我也不愿意跟他们扯上瓜葛,不然,万一他们拿着鸡毛当令箭多麻烦?若改名换姓我却觉得没必要——又不是见不得人。好在她名字俗,叫这个的很多。我们若不说,想来他们府里也不会硬往上凑?”
  冯紫英问道:“她老子娘都还在么?”
  “在呢。”贾琮道,“连她祖父陈翼都还在呢。”
  冯紫英道:“这个我知道。你总不能白娶了他们家的闺女不告诉娘家吧。”
  贾琮眨眨眼:“我不知道那是他们家的啊!横竖我成亲也不预备请齐国府的人,纵当真要请也不会让他们见到新娘子,纵见到了他们也不认得啊……都多少年不见了,认得出才怪。对了!”他拍掌道,“我不在京城成亲啊!我老子那岁数了,舟车劳顿回京也犯不上,只在南边成亲便了。来日只说贾琮在南边娶了媳妇陈氏,嘿嘿天下姓陈的那么多。我打出世到现在还没去过齐国府呢。”
  “倒也是个法子。”冯紫英又想了半日,道,“大内护卫素来消息严密,我与王爷皆不大清楚。此女可靠么?”
  贾琮道:“她不可靠就没人可靠了。”
  “可会与陈王还有瓜葛?”
  贾琮哑然失笑:“陈王身边已经没有大内女卫了,冯大哥知道么?”
  冯紫英一怔:“怎么回事?”
  贾琮道:“此事究根问底是陈王他自己作的。女卫首领周大梅的妹子护着陈王征战东瀛,陈王瞧人家长得漂亮,想收她入房。偏这个周姑娘没瞧上陈王,就出走了。因她出走时陈王已到了琼州,也不敢回陈国去见她姐姐,径直上船当了海盗。两年后这个女海盗当上了海盗头子,领着数万海盗攻占爪哇国。”
  冯紫英顿时明白过来:“原来爪哇国主是我朝女卫!”
  贾琮点了点头接着说:“本来大家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不是挺好的么?可惜陈王是个傻子。那个周护卫在外头得成事业后大约是写了书信回去,或是有海商之类的人传了消息入陈,横竖陈国那边就是知道了。周大梅脑子抽风、想去劝说她妹子献国陈王。然后她就被周护卫扣押在爪哇了。”
  冯紫英击掌道:“竟是如此!我半分没料到。”
  贾琮笑道:“人家当过海盗头子又当了国主!怎么可能献国?那个周大梅好傻。然后周护卫就把其余的女卫一并拐走,这会子大约都封了正经能上朝的女官吧。”
  冯紫英却另有念头。有人给自家传箭书,说是与刘登喜有仇。因为燕王次子司徒岧乃是慧太妃所杀,为了多谢冯紫英杀了那阉人,遂替他行刺慧太妃为酬。爪哇国主周护卫出走算得上背主叛逃了,未必肯写信回去。保不齐此事便是那行刺慧太妃之人所为,以调虎离山之计调走那个叫周大梅的女卫首领。不然,慧太妃何以死得那么爽利?念及于此,他问道:“此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贾琮嘻嘻笑道:“那个周护卫离开陈王本来就是我挑唆的。当时王爷刚把三姑姐姐派到南边来,她拎我一道去琼州查看,还跟周护卫打过一架。我看周护卫不是那种有心攀龙附凤的女子,说了些风凉话,三姑姐姐又拿她自己早年之事做比方,不想她竟当真走了,也算歪打正着。”
  冯紫英不禁笑了:“原来是你二人做的好事。”
  “爪哇国盛产可可茶,我们家女眷最爱喝,前年便已来了商人同台湾府做生意。”贾琮道,“下回让琏二嫂子给你们家送些。”
  “也罢,我尝尝什么好东西。”冯紫英翻回头去再想那个齐国府的四姑娘,一时也说不出不妥来。且她若是这么个身份,配贾琮委实配得上。只是陈瑞文如今已去了吴国,他们家还有个姑娘在吴王宫中且生了一子。
  女卫本是宫中机密,纵太皇太后也未必知道。冯紫英想着,大内柳家许会知道一二。他遂去了理国府,托理国公柳彪向他们家另外那支打听。过了两日,柳彪使人来请冯紫英。冯紫英立时赶了过去。
  柳彪道:“大内护卫规矩森严,我们家那一支亦不知女卫如何。只有两件事:女卫多半容貌不俗。因恐让天子瞧上选作妃嫔,若有野心必扰乱后宫,她们打小之饮食皆有药材,只能生女,不能生子。”
  冯紫英皱了半日的眉,问道:“还有一件呢?”
  “贾琮对燕王忠心不二,却未必瞧得上燕王之子。”
  冯紫英含笑道:“说此事为时过早。”乃告辞了。
  冯紫英一径往燕王府中,将贾琮看上的那个“丫鬟”之来历禀告给司徒磐,连柳家得来的话一并说了,中有那句“未必瞧得上燕王之子”。
  司徒磐坐着想了许久,冯紫英也不敢吭声。吃尽了一壶茶,司徒磐方道:“若是齐国府的姑娘,也难怪他瞧得上。既是那女子对娘家有怨,就依着琮儿所言,装作不知道便好。”
  冯紫英道:“只是那女子不能生子。”
  司徒磐道:“他本是仙家下界,有没有儿子想来不要紧。此事就不用告诉他了。”冯紫英应“是”。司徒磐又想了半日,道,“他名声大。有个女卫在家中,也能护着些安全。旁人想从他后院下手亦不容易。”
  冯紫英道:“王爷,齐国府如今已投靠了吴王。为着以防万一,可要另送琮儿个女人?”
  司徒磐哼道:“没听见说么?人家又不是粉头,谁看上他就陪.睡。他若不喜欢,旁人也插不下手去。”冯紫英仍旧想辩,踌躇了片刻,终还是咽了下去。司徒磐又道,“太皇太后给他们家插了一对磨镜都扫地出门了?对了那两个如何?”
  冯紫英道:“自打离了荣国府的门便再没瓜葛,连牛痘之事都是林太医说的。”
  “也罢,纵有心思她们也使不上。那陈氏是齐国府哪一房的?”
  “大房的。”冯紫英回到,“我已查过,他们府里都说四姑娘早已夭折,寻常下人大都不知曾有过一个四姑娘。”
  司徒磐点点头:“身份倒是配得上。既这么着,使人留意着那府里,大房的人别再随意放出京。再看着些莫使他们勾搭荣国府。”冯紫英垂头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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