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6章

  这一日,世子妃单请贾桂吃茶。二人客客气气在花厅扯了半日闲话,又是花草鱼虫又是诗词歌赋。兜了半日圈子,世子妃借着李商隐的两句“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可算兜到西王母头上去了。乃问道:“王姑娘是见过大世面的,可知世上当真有长生不老药么?”
  贾桂扑哧笑出声来:“娘娘好足的精神,费了这么些功夫才搭上话题。我们真的不知道什么长生不老药,昨日在不过是诚心勾搭人的。”世子妃一愣。贾桂道,“不如请世子出来隔着屏风谈。”
  世子妃皱起眉头:“咱们女人说话儿,与男人什么相干。”
  贾桂奇道:“世子没告诉娘娘么?要不娘娘打发人去问问世子,就说我想与他直接说话。”
  只见外头转进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太监,向世子妃躬身行礼道:“世子说,见见无妨。”
  贾桂拍手笑道:“我就知道世子在偷听!”过了会子,外头脚步声起,秦王世子负手走了进来。贾桂迎着他作了个揖,世子妃低头万福。世子摆摆手命世子妃出去。世子妃迟疑片刻,眼睛从贾桂脸上拂过,规规矩矩裣衽走了。
  世子遂含笑问道:“王姑娘想同小王说什么?”
  贾桂抱拳道:“请世子恕罪。昨日那些与长生不死相干的话皆是引子,为了认识世子这位春风阁主人。”
  世子奇道:“小王怎么就成了春风阁之主了?”
  贾桂微笑道:“我们是干哪行的?每座城里最大花楼中的花魁必为探子;这探子归谁所有,那人必是该城极有本事之人。我们也不知道春风阁之主为谁。或是秦王、或是世子、或是外戚、或是陈知府、或是旁的什么人。横竖谁有本事主持春风阁,我们就勾搭谁。”
  世子挑眉问道:“勾搭来作甚。”
  “做生意。”贾桂道,“不知道世子想要什么?总有我们能合作之处。”
  世子抬目看了她会子道:“春风阁不是我的。”
  “咦?不是?”贾桂眨眨眼,“那就是秦王的?或是王妃的?能支使世子的人就这么两个吧。”
  世子不答:“你那朋友说的长生之术?”
  “都是民间传说。”贾桂道,“随口串到一起的。你们花魁就没看见他先踢的我么?”
  世子道:“既然知道会被看见,就不怕她们识破你们?”
  贾桂捧着茶盏子道:“纵然看见我们俩在捣鬼儿,‘长生不死’这样的噱头无论如何都能惹来位高权重者留意。世子,长生之术我们是没有的,但别的生意大家还能做做。”
  世子淡然道:“别的生意?太上皇么?”
  贾桂道:“太上皇那生意我们是同秦王做的,相信世子是我们另一个客户。”
  世子道:“我没什么想买的。”
  贾桂道:“人活在世上必有烦恼。世子若是重权势地位,少不得防着觊觎之人;若喜欢自由,又不免烦心身份擎制。而当今之世没有不可能。”
  世子看了她一眼:“身为秦国世子,天生没什么自由。又不是那位楚王。”
  贾桂微笑道:“先头那位楚王?他的选择没什么不好。人各有志,他弟弟比他适合为王。而且他并未放弃责任,如今依然在替他弟弟出谋划策。因为他和妻子的诗文很是赚钱,他甚至将润笔送了些给弟弟。楚国在如今这位楚王手上比在他手上有前途得多。”
  世子冷笑道:“楚国都分成十块了,有前途?”
  “楚国内里早都乱了。倘若不分则必然内斗,内斗之伤比分封尤甚——一损具损。”贾桂慢条斯理道,“今之小楚王虽只得祖父留下的一小块地方,然胸怀大志、锐意创新,加之君臣齐心,用不了十年择又是一个庐国。楚国比庐国总大。”
  世子诧然道:“王姑娘竟还知道天下大势?”
  贾桂亦诧然:“我的身份世子又不是不知道。天下大势乃是我们这行的基本功,连这个都不知道可以饿死了。”
  世子不禁起了兴致:“你们这行究竟是怎么做的?你们的细作不会被各国王爷打死么?”
  贾桂笑道:“我们的细作并不多,多的是线人。且并不做些危害各国王爷的事。”乃顿了顿,“线人只卖些不知道值钱不值钱的消息给我们。比如,东瀛刘属前两年出了一策,叫做‘社会基本养老保险’,东瀛刘属的人都能在衙门抄到。我们的线人最先抄送出来,刊印后放在京城猎鹰书局出售。没过多久庐国就学了去。”
  世子看了看她:“你们看好庐王?”
  贾桂点头:“还有楚王。小国有小国的好处。擎制少,令行禁止、使命必达,眨眼就能发展起来。”
  “可庐国毕竟太小。”
  贾桂微笑道:“世子不知道庐王已上书燕王,愿意奉燕王为霸主、只为了求燕王带着庐国一道攻打北美?”
  世子思忖道:“举国都以为荣国府当真择了燕王。庐王的姐姐是贾环之妻,此举便是荣国府授意。”
  贾桂嗤笑道:“庐王好赖也姓的司徒,如此大事会听姐夫的?荣国府早已是贾琮做主了。贾琮都未择主,荣国府择的什么主。”
  “哦?”世子深深看了贾桂一眼,“神盾局这么清楚?”
  贾桂道:“神盾局同荣国府合作多年,是战略伙伴关系。”她挤了挤眼,“世子不觉得他们跟我们做的事很像?”
  世子想了会子道:“委实有些像。”
  “绿林比朝堂强就强在这儿。没有人一统天下,大家各自做生意、过日子,谁也不会非要骑在谁头上不可。”贾桂微笑道,“比不得王爷世子,一国只能有一个。”
  世子点点头:“王姑娘看,庐王何故奉燕王为霸?”
  贾桂摇头道:“你们这么多王爷世子都没看出来,竟是小楚王看出来了。等着,用不了多久楚王就会和庐王一道奉燕王为霸了。”
  世子可巧在吃茶,闻言蓦然抬首:“什么?!”贾桂偏了偏头。世子低头思忖片刻,拱手道,“请姑娘指教。”
  贾桂道:“庐王不是说了么?带他一道攻打北美。”
  世子问道:“纵然打下北美,难道不是燕王得大头、他们得小头?”
  贾桂道:“国内之地已分完,再想谋地盘唯有去海外。北美之地广袤丰饶,且太大、太远,真正的天高皇帝远。庐王使的是假道伐虢之策。”
  世子猛然打个激灵站了起来:“庐王是想?”
  贾桂端庄正坐,含笑点头:“五十年后,庐王楚王还要不要如今的庐国楚国都两说。燕国在北美能留下多少属地也不一定,实在太远了,和东瀛完全不是一回事。”
  世子轻声道:“燕王这是以狼作犬了。”
  贾桂拍手道:“世子你且想想,倘若楚国没有分封,楚王能顺顺当当的扮作小狗跟在燕王身后么?他那些王叔不得把王府拆了啊。纵然他敢,燕王敢信么?”
  世子缓缓点头。过了会子,忽然道:“王姑娘,你说了半日国事,还不曾说明白你们的细作怎么就不会被诸王打死。”
  “不是说了么?细作少线人多啊。”
  “线人就不怕死?”
  “线人彼此不认识。纵然死了,别的线人也不知道。且不是我们的人,我们没有损失。我们给线人的不过是钱罢了。”
  世子思忖片刻问道:“你们怎么找线人的?”贾桂似笑非笑,不言语。世子含笑道,“小王有时候委实分辨不出下头的人忠不忠。”
  贾桂淡淡的道:“我们从来不去碰忠臣忠仆,太容易得罪人了。这世上终究忠者少,而钱能通神。许多消息并不需要买通要紧的人,从别处反倒可以轻松得到。”
  “例如?”
  “例如我知道世子妃不受宠。”贾桂道,“不论世子多照顾她的颜面,她这辈子都难得宠。”她瞟了世子一眼,“单单这一点就极好利用。世子的弟弟们只管在世子妃身边买通一两个丫鬟婆子,便能让世子丢了金冠。”世子皱起眉头,贾桂低眉假笑了下,“世子妃还年轻,并未修炼成古井无澜。丈夫不喜欢她,她难免妒忌别的女人。而她占了世子妃的位置又不得宠,也难免有别的女人想要她的座位。这是人类的天性,依靠让女人背诵三从四德是无济于事的,世子在外头使劲儿维护世子妃的体面也无济于事。只要在世子府中找到两个这样的女人加以挑唆,并挑唆上世子妃,就能让她们彼此斗成乌眼鸡,还死死的瞒着世子你。斗着斗着,一不留神就会蔓延到世子的儿子们头上去。”世子倒吸了一口冷气。贾桂慢慢的道,“世子的儿子们倘若慢慢让女人们斗没了或是斗残了,世子在王爷跟前就会失了许多分量。”
  世子眯起眼来:“王姑娘以为该如何防着此事?”
  贾桂摆手:“防不了。要么世子自己在世子妃身边放个细作。”
  世子默然半晌,问道:“你怎么知道世子妃不受宠。”
  贾桂漫不经心道:“她模样儿长得实在算不上出挑。我上回来贵府见过好几位美人,都能轻轻松松压过她去。食色性也,所有说自己不爱美色的男人都是因为没本事得到美人。美人可以千姿百态各有千秋,但嫡妻必须得是这千姿百态当中的一种,再加上娘家地位,方能压稳后院。这两样少了一样都不行。而世子妃两样都没有。”她侧头看了看世子,“当年您老怎么会挑上她的?”
  世子怔了许久,道:“娶妻娶贤。”
  贾桂瘪嘴:“贤和美是可以兼具的。她若下嫁一个娶不起美妾的寻常官宦,必然比现在幸福的多。”
  世子端起茶来想了会子,道:“依着王姑娘的颜色聪慧,想是母仪天下也做得。”
  贾桂吓了一跳:“啊?”却见世子眼中射出一股奇怪的神色来,贾桂没来由的不喜欢,脸色慌乱了一下。世子见状呵呵笑起来。贾桂冷静片刻,假笑道,“非也。我心眼子极小,我丈夫若有美妾,我定会立时和离。”
  世子了口饮茶,抬目道:“和离是容易的?”
  贾桂道:“有娘家就能和离。”
  世子道:“你们神盾局不是没有兵卒么?管什么用?”
  贾桂已镇定下来,挺着胸脯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们可以雇来。吴王不是有兵卒吗?”
  世子在她脸上身上打量了十来眼,道:“小王若是把王姑娘留在府中,你能怎样。”
  贾桂内里早已吓得七荤八素,脸上还皮笑肉不笑道:“我的同伙立时能撺掇秦王对世子起疑心。世子,前车之鉴义忠亲王。”
  世子猛然吸了口气,如虎狼似的瞧了她许久,终假笑道:“小王开玩笑呢。”
  贾桂心下大定,一字一顿的道:“我猜也是。世子若连这么点子理智都没有,早就让人掀翻了。”
  世子又看了她几眼,站起来作揖:“让姑娘受惊了,小王向姑娘赔罪。”
  贾桂摆手:“罢了罢了,下回别再这么吓唬人了。”赶忙站起来,“在下也该告辞了。”
  世子含笑点头,理了理衣襟,亲送她出了世子府大门。贾桂翻身上马,马上抱拳,飞驰而去。世子在后头凝视良久。
  贾桂直回到住处方松了口气,吓得脸儿刷白、手足冰凉。一眼看见杨二伯在门口跟兵士闲扯,直直的扑了上去。也忘了四周还有许多秦王的卫士,喘着气道:“可吓死我了!杨爷爷,福儿好悬回不来了!”
  杨二伯惊道:“怎么了?吓成这样?”
  贾桂摇摇头:“爷爷我腿软了走不动路。”
  杨二伯赶紧搀着她往里头挪。贾桂整个人挂在老头身上,半拖着进去的。董愚和柳小七在院中下棋,见状也大惊:“福儿怎么了?”
  贾桂“哇”的哭了出来。她自打出世起何尝受过这般惊吓?纵是这趟出来也一路平平安安,未曾当真遇险。且台湾府风气与后世相近,少有男人调戏良家女子、遑论强夺。贾桂亦在评话里头听过许多侠客惩治强抢民女的恶霸的故事,从未想到自己头上来——她从不曾当自己是弱女子、能被抢的那种。这会子当真是后怕了。装逼过了头,惹来人家觊觎。倘若秦王世子不管不顾强留下她,说不得就得吃个大亏。这辈子头一回,贾桂知道怕了。哭了半日,摸了摸眼泪,喊道:“七哥!我要跟你学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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