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2章

  话说这一日冯紫英回家,才刚在门口下了马,门子迎上来回道:“爷,荣国府的环三爷等了爷小半个时辰了。”
  “环儿来了?”冯紫英含笑将马缰绳丢给小厮,“在外书房么?”
  门子道:“是。”冯紫英点头,快步走了进去。
  到了书房一瞧,贾环都快趴在小几睡着了,不禁好笑,上前推了推他:“快醒醒。大冷天的,着凉才好呢。”
  贾环哼哼道:“我没睡着。”冯紫英转身正欲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他便冒出句话来,“我姑祖母从长安派了个人快马进京,说秦国世子暴毙。”
  冯紫英坐下道:“我也得了信儿。中毒身亡,查不出谁干的。”
  贾环点头:“世子妃派人悄悄拉拢我姑祖母。”
  “世子妃?”冯紫英惊喜。
  “嗯,世子下堂又上堂的遗孀,秦国王长孙的亲妈。”贾环含笑道,“姑祖母没答应。”
  冯紫英挑眉:“送上门来的好事为何不答应?”
  贾环道:“高家得用的人都送去平安州了,长安只留了些老人家和女眷。如今秦国世子已死,王长孙太小,秦王有那么多儿子、还有许多权臣大将。姑祖母就是个吃瓜看戏养老的,没有实力搅和进去。”他眨了眨眼,“然可知原先世子身边的人多半要树倒猢狲散,世子妃和王长孙孤立无援,竟连高家这样显见根基在秦国之外的人家也打主意。”
  冯紫英想了想:“你瞧着当如何?”
  贾环摊手:“我哪里知道?我就是个传信的。那个世子妃并未罢手,哭得挺惨的,我姑祖母都快要不忍心了。不如请王爷给个人,姑祖母顺手推荐,她落得清静,多好。她老人家都多大岁数了。小梅婶子说她如今可瞌睡呢,哪里操得了那么些心。”冯紫英点点头,思忖不语。贾环又道,“对了,我们家公主说,既然秦王长孙还小,不如送个先生过去。于他而言,避避风头让外头那些叔叔们打破头去、自己闭门念书方是保命之道,计较一时的权势地位只会死得更快。横竖秦王身子康健,旧年还有个新的小郡主出世,不像是三五年会薨逝的。”
  冯紫英赞道:“公主好眼力!”乃看了看他,“你们家挑的媳妇儿都不错。”
  贾环道:“我们家吃了……那个……吃了我祖母的亏,挑媳妇儿可谨慎了。”
  冯紫英问道:“那王长孙多大?”
  “七岁。”贾环道,“少说得十年后才能排得上用场。王爷若想控制住秦国,只怕得派些人出去。”
  他话未说完,冯紫英打断道:“先别说,到王爷跟前说去。”
  “就是不想去王爷跟前说我才来找你的。”
  冯紫英一怔:“为什么?”
  贾环撇嘴:“王爷跟前人多。这主意是我们公主的,女人之计还是别掀在台面的好,不然她出去同别的女人往来容易遭妒忌。”
  冯紫英笑道:“她贵为公主,谁敢妒忌?你也忒小心了。”
  “横竖王爷心里明白就行。我们家男人已经够惹眼了,要是连女人也蹿到朝堂上去,得多少人心里头不痛快。”
  冯紫英大笑:“你们家女人不惹眼么?”回头一想,贾家几个姑娘媳妇委实没在朝堂上招摇,最招摇的那个还姓林,点头道,“明白了。你说,弟妹有何高见?”
  贾环道:“秦王太孙年幼。如今只借我姑祖母的名头送个人到他身边,教导他如何在秦王与王妃跟前乖巧懂事有天分,勾着秦王下不去决心另立世子,将此事拖下来。他那些叔叔们免不得一场乱斗。王爷可使几个人去各家相助,势均力敌。但凡秦王犹豫不决,拖延到王太孙长成就好办了。”
  冯紫英摇头:“果然是女子计谋。万一养虎为患呢?引得秦王诸子势均力敌哪儿成啊,须让他们自相残杀、各败俱伤。趁王太孙年幼在他身旁多安插几个人。”
  贾环道:“横竖王爷拿主意。秦王也不是吃素的,只送一两个管用的便好,多了怕惹人起疑。”
  冯紫英点头:“贾太君的人还说了什么没有?”
  “长安城前些日子有通大乱子。秦国世子瞧上了一个吴国的姑娘,竟急慌慌的废了世子妃、要娶那姑娘为正妃。不想娶亲那日让人抢了亲!”
  “那事儿我也得了消息,只是不细致。”冯紫英在长安也有细作。鸽子传讯简略、书信还没到。
  “这事儿让小梅婶子说吧,我怕转述不好。”乃喊人将等在外头的一个叫小梅的媳妇子喊了进来,她便是贾太君派来的。
  小梅行了个礼,一副局外人模样说了秦世子被抢亲的热闹。她道:“那姑娘是吴人,模样儿生得极好。我们家姑娘赴宴时曾见过,说是极有见识且家境富裕。他们住的宅子乃秦王私宅,不知道什么底细。”
  冯紫英闻言想了半日,站起来道:“烦劳小梅婶子同我一道去见见王爷,说不得还有些事儿问你。”小梅领命。他二人出门直奔燕王府去了,贾环回家不提。
  燕王听说秦世子妃拉拢长安高家,大喜,连夜召集心腹议事。因恐那世子妃见高家不答应、改求旁人,先在冯紫英手下择了个人派过去。此人姓崔,祖籍本是长安的,胸中颇有才学。让高家替他托个身份举荐给秦王太孙,先安定那孤儿寡母俩的心思再说。次日,燕王妃赐了建安公主一大堆东西。
  过了几日,宁国府给贾政下了个帖子。原是贾蓉从外头纳了个妾,为了给那女子脸面、预备正经摆酒请戏。自打贾蓉闹出调戏弟媳妇的事儿贾政便极少与那府里往来。今儿听说那他要收进门的女子竟是个寡妇,气得大骂“不知廉耻”,将宁国府的人轰了出去。贾蓉并不在意,只管张罗别的亲戚过去热闹。
  这小寡妇春氏一进门,可了不得!在贾蓉贾珍跟前是朵娇滴滴的花儿,在胡氏尤氏跟前骄纵无礼,整个宁国府快让她拆了。尤其爱花钱。偏贾蓉爷俩都让她迷住了,要什么给什么。宁国府遭过数次贼盗,早已入不敷出,哪里容得她这么折腾?不过数日尤氏便撑不住了,装病不理事。胡氏心知肚明,不敢接府里的烂摊子,也赶忙装病。贾蓉巴不得,欢欢喜喜将账册子捧去给了春氏。
  春氏是个念过书的,拿过账册子一瞧,吓得撂下来:“爷……爷……这……”
  贾蓉只管从尤氏处取来,并未看过。见美人儿吓得花颜失色,赶忙拿起账册子翻开。一看也大惊:“怎么回事?!”又看了几页,也顾不得春氏了,抱了账册子跑着去找贾珍。
  贾珍见了也大怒,咬牙喊道:“尤氏!”
  爷俩怒气冲冲闯到尤氏屋里,贾珍一脚踢翻尤氏跟前的小丫鬟,将账册子狠狠摔在她身上:“毒妇!”乃指着她骂道,“好黑的心肝子!我贾家的家私统统让你搬到私库去了不成?”
  尤氏早猜到有这么一回,惶然道:“老爷说什么呢?我何尝有什么私库?”
  贾珍森然指着账册子:“账上是怎么回事?”
  尤氏看了看账册子又看了看贾珍,长叹一声:“原来是爷疑了我。罢了,我也不自辩。爷只管请几个管账的先生来查。府里早就这样了,我的嫁妆也早已折了进去。”贾珍一愣。府里内囊儿将尽了他心中有数,只不曾想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尤氏咳嗽两声,摇摇头,“这几年我已使尽了法子……能卖的卖了、能当的当了,如今却再也不能了。”
  贾珍看看满床的账册子,又见尤氏不施脂粉、黄黄的脸儿憔悴不堪,方才那股子气势便没了大半。只是他从不会跟尤氏说和软话,乃重哼道:“你只等着,爷这就查去。倘或查到你同西府里头那二太太一般贪墨公帐,必要了你性命!”
  尤氏苦笑,淡然道:“知道了,爷只管查去。”她越是这般模样贾珍心里头越是没底,又哼一声,转身负手而去。两个跟着的小厮面面相觑,硬着头皮上前收拾账册子;尤氏的丫鬟一声不吭在旁帮着。尤氏只做病了,闭目养神全然不管。
  贾蓉也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瞧太太这模样,当是心底无私的。自家当真要精穷了。他打小奢靡惯了,从不知道“穷”字怎么写。有心到隔壁荣国府去打抽风,他又知道那府里如今是贾环做主,贾环肯给他一个铜钱才怪!不由得有几分慌乱。
  后头数日,贾珍请人查了账册子,分毫未查出不妥来。贾蓉也上外头转了转,数回想同贾芸借钱,走到贾芸的铺子门口便再不肯进去了——他拉不下那个脸面。在春氏跟前只说“老爷在查账呢,想是太太做了手脚。”春氏半分不疑,还劝道,“太太想是一时糊涂,望老爷惦念夫妻情分、莫要发怒。”贾蓉口中含糊答应着。春氏本以为他会夸赞自己懂事、好趁势要几样首饰,不想他竟只字未提,只得咽了下去。
  这日,贾蓉满腹心事寻了处没人认得的小酒馆子吃酒消愁,忽有个书生模样的人笑盈盈坐在对面。贾蓉已半醉了,抬头瞧了那人一眼:“滚!”
  那书生依然笑得春风拂面:“这位先生,可是囊中羞涩?”
  贾蓉怒拍案道:“怕爷给不起酒钱么?”
  书生摆手道:“非也。这顿的酒钱,贾先生还是给得起的。下一顿就不好说了。”
  贾蓉一惊,那点子酒顿时醒了,眯起眼来:“你是何人。”
  书生含笑道:“生意人。听说贾先生手头有点紧,想同你做一桩生意,不知贾先生可愿意?”
  贾蓉上下打量了他半日,虽知道此人不怀好意,偏自家实在走投无路了,只得硬着头皮问道:“什么生意。”
  书生低声道:“听闻贾先生手里有西宁王爷那一系细作的隐语。”
  贾蓉大惊:“你说什么?!”
  书生清晰道:“我想买。”
  贾蓉忙说:“我何尝有那个!”
  书生笑眯眯瞧着他道:“贾先生是西宁王爷的心腹,岂能没有哪个?”
  贾蓉当真没有。倒不是西宁王爷信他不过,只因他唯有盯着荣国府这一职、人又在京城,用不上隐语。乃摇头道:“没有。”
  书生见他只说“没有”,并未否认他是西宁郡王心腹,道:“贾先生开个价吧。”
  贾蓉看了他一眼:“王爷不是个寻常人物,我劝你少打主意、快快避开的好。”
  书生从怀内取出一锭明晃晃的金子在他眼前晃了下,贾蓉眼睛登时直了!书生收回金子道:“还请贾先生好好想想,过几日我再来见你。”起身走了。
  贾蓉恨不能伸手将那金子夺过来!他若有隐语早喊住那书生了,偏他当真没有。只直着眼看那人一路大摇大摆走出酒馆不见了。他猛然一想,西宁王爷不是他上司么?不如寻他借几个钱去?因荣国府知道了底细,贾蓉已经许久没给上头捞到什么了得用的消息了。西宁王爷倒是依然每月给了他几个钱,哪里够贾蓉使的?他遂横下一条心,上西宁王府去求见王爷。
  西宁郡王还以为他来做什么呢。听了半日,竟是想要钱!冷笑道:“谁不知道你新纳了个不知什么来历的女人?那女人会花钱不是?”
  贾蓉忙说:“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子,只因她大伯子……”
  “闭嘴!”西宁郡王指着他喝到,“不知深浅。这等女人十成十靠不住,你又不是十五六岁的孩子,竟连这个都不知道?让她迷住了不成?”贾蓉有心替春氏辩几句,见上司那模样又不敢开口,只垂手听着。
  西宁郡王正暴躁呢。他冒着杀头之险假传燕王密令、让井冈山上的山匪与福建兵马一道围剿台湾府,只盼着一举拆穿荣国府之伪忠。不想他安插在李国培营中的细作传信回来,说是福建巡抚黄文纲病了,总兵郑潮儿与代巡抚主持事物的小官戴宪不合、撂了挑子,戴宪是个蠢材,整个福建没人管了!李国培的兵马连弄粮草都艰难、漫说海船,如今正瘫在福州一处兵营白白耗着。
  铤而走险就为了一个“快”字。时日一长,冯紫英在李国培营中也少不得留了细作,早晚必有密报上去。倘或让冯紫英觉察出不妥来,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偏前些日子贾宝玉贾环都领着媳妇回了京城,自己早先所言“荣国府要紧的人都去了南边再不会回来”已是笑话;贾环还把他小舅子庐王撺掇出来给燕王脸上贴金、求跟着上北美洲打仗去;贾家立此大功又得宠了三分。照这个架势,非但搬不倒荣国府,保不齐还得把自家搭进去。
  贾蓉今儿撞上了。西宁郡王满腔无名之火无处发泄,冲着他臭骂一顿犹如狗血淋头!小蓉大爷打出世起还没被人这般骂过,又不敢辩驳,只偷偷攥着拳头硬生生扛着。西宁郡王足骂了他小半个时辰,末了摔了个茶盅子还踢了他一脚:“滚!”贾蓉如同脱了狼口的兔子,撒腿就跑。
  出了西宁王府,贾蓉回头望了望,直转过街口方狠狠唾道:“老子总有报仇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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