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6章

  贾琮陈瑞锦成亲后次日,众人跑去贺喜。因想着贾琮本是个爱睡懒觉的,昨儿又是洞房花烛,大伙儿特特捱到近午才去。谁知他两个不知何时已偷偷跑了!不用问,蜜月不度完是找不着人的。贾琏道:“总不会不给老爷敬茶就走吧。”遂赶去问贾赦。合着他们俩一大早已过去敬了茶,这会子天晓得在哪里。横竖也不用带保镖,陈瑞锦本是女卫出身、贾琮功夫平平枪法却好。众人一哄而散。
  贾萌一眼瞧见韩全脸色难看,问他缘故。韩全先是摇摇头,后忍不住抱怨了几声。原是他方才去看邢夫人,却见她坐着垂泪,问她又不肯言语。悄悄问了陪房王善保家的才知道,今儿邢夫人早早梳洗打扮了在院中候着新人敬茶、礼物也是精心预备的,并派了人去贾赦院中打探。待听报信的说贾琮两口子过去了,还兵荒马乱收拾了一阵子。等了小半个时辰,他两个并未过来,再一打听却说早已走了。
  贾萌也知道大太太在家中有些尴尬,斟酌了半日才说:“大约是走得匆忙,没想起来……”
  韩全哼道:“不用大约。那两位实在犯不上给我娘什么脸子瞧,平素礼数也周全,今儿就是没想起来还有大太太这么个人物。”贾萌纠结满面没话可接。韩全道,“你也不用打圆场,我娘这个太太不过是挂名养老的。”
  贾萌道:“三叔心里将大太太当作寻常长辈,并无视她为母之意。你也知道,他是不管世俗规矩的。”
  韩全道:“老爷眼里又何曾有我娘?她在这府里犹如寄住的亲戚似的。不然,新媳妇敬茶这等事还能忘了?能带她来台湾府还是托了你的福。”顿了顿,“既这么着,当年何必娶了她。”
  贾萌瘪嘴道:“全叔,侄儿说句实在话,也怪不得老爷。这门亲事本是先老太太定下的。”
  韩全冷笑道:“如此说来是该怪我娘了?”
  贾萌托腮:“也不该怪她。在京里头,女子并没有婚姻选择权。应该怪她老子娘肯答应这门亲事。门不当户不对的……嗯,也怪不得她老子娘。谁受得了这个诱惑,还以为女儿嫁进来就能把婆家的家私统统搬到娘家去。只能怪先老太太了。”
  他两个就在离贾赦院子不远处一个花坛旁的椅子上坐着说话,可巧贾桂从里头出来,赶着问道:“你们俩说什么体己话呢?”
  韩全随口就说:“没什么。”
  贾萌与他同时说:“琢磨大太太呢。”
  贾桂问道:“大太太身子不爽利呢?”
  “不是。”贾萌拉了她姐姐在身边坐下道,“大太太是不是挺悲剧的?”
  贾桂想了想:“是挺悲剧的。”
  “我们在琢磨她这悲剧是谁造成的。是不是当算在老太太头上、还是她爹娘?”
  贾桂瞧了他俩一眼:“这里头缘故多着呢。老太太、她爹娘都能算上,她自己也有不是。”
  韩全立时道:“我娘有什么不是!新妇进门给婆母敬茶难道不是规矩?”
  贾桂移目瞧她弟弟,贾萌低声道:“我们猜,他俩忘记了。”
  贾桂也觉得有些尴尬,思忖道:“规矩不是律法,约束力本来有限。倘若违反了规矩而并无后果、或是后果没人在乎,规矩就没了约束力。”她又想了想,“直白点说,就是三叔三婶纵然忘了给大太太敬茶,并没有人提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后果。”
  韩全本来满腹都在替他养母冤屈,闻听他们姐弟两个所言,愈发恼了:“既这么着,将规矩废了岂不好?”
  贾桂道:“本就该废了。她又不是三叔的娘。”
  贾萌喊道:“停!你俩可别吵起来!”
  韩全哪里肯听,驳道:“偏我娘却是他老子八抬大轿抬进荣国府的正儿八经的嫡妻!”
  贾桂道:“依我说这个规矩早该废了。人是老爷娶的,干三叔什么事?三叔小时候她也没照看过、半大了也没管教过,巴巴儿要认她做母亲,三叔能愿意么?你瞧三叔对二姑姑多好。除非拿规矩硬逼着他,偏他并不稀罕规矩。或是让三叔瞧老爷颜面……”
  贾萌急的跺脚,打断道:“姐姐、我的亲姐姐!快别说了!”
  贾桂不理他,顿了顿又说:“全叔,你心疼太太还不是因为太太对你好?她对旁人并没有对你那么好,你不能指望旁人也心疼她。各得其爱罢了。”贾萌踩了贾桂一脚,疼得她“哎呦”一声。
  韩全怔了。贾萌拍了拍他的肩膀:“三叔三婶并不是故意的,回头我提醒下老爷,让他宽慰宽慰太太。”
  贾桂甩甩脚面子,道:“萌儿这就是爱屋及乌。他与你两个交好,顺带也敬重太太些;太太也是一样的,瞧在你的份上对萌儿比对旁人好些。谁还能无故瞧得上谁么?”
  韩全冷笑一声:“大姑娘说的是。我本不该指望旁人瞧得上我母亲的。”站起来就走。
  贾萌喊道:“上哪儿去?”
  “指望不上旁人,我得自己去安慰我娘。”
  贾萌眼巴巴瞧着他走没了影子,抱怨道:“姐姐!他心里不痛快呢,何苦来给他添堵。”
  贾萌叹了口气,搭住贾萌的肩膀:“我只是心里头不自在。”
  贾萌瞧了她一眼:“哎呦,谁惹大姑娘不自在了?”
  贾桂撇嘴道:“三叔许是当真不记得了,他本来随性;三婶是个四角俱全的,怎么不提醒他?拜堂的时候只要躬个腰就好,敬茶却是得下跪磕头的。”贾萌眨眨眼。贾桂抬目望天,“三叔不喜欢给人磕头,我也不喜欢。平素我在太太跟前皆是行个万福的。想到来日我成亲,说不定也得给一个与我并不相干的女人磕头,我就满心的不自在。”
  贾萌没话可说,干巴巴坐了半日,低声道:“姐姐别不自在。全叔在我们家只仗着太太;太太没地位,他就如同没了根似的。”
  贾桂“哎呀”一声:“我竟忘了这个!”又跌足道,“怕是伤着了全叔,如何是好?我给他道个歉去?”
  贾萌横了她一眼:“你话都说到那份上了,还道什么歉?他打小心思就重……罢了,回头我劝劝他。”
  贾桂想了半日,方才委实唐突了,也委实不知如何道歉才好,道:“你去太太那儿,我见老爷去,让他赏赐太太点什么补偿一下吧。”贾萌点点头。
  贾萌遂起身去了邢夫人院中,韩全正陪她说话儿呢。见他来了,没好气瞪了他一眼。贾萌赶忙给邢夫人请安。邢夫人见了他,果然欢喜了些。两个小的遂你一眼我一语哄邢夫人高兴。不多时,贾赦命人送了许多东西过来。邢夫人喜之不尽,口里还说:“这么好的东西给我这个老婆子岂不糟蹋了。”四周丫鬟婆子使劲儿恭维。
  趁她领着人看东西的功夫,韩全拽了把贾萌,低声道:“是你说的?”
  贾萌道:“是我姐姐。她已经明白自己说错了,你别生气。”
  韩全哼了一声:“我拿什么生气!”回身看了看邢夫人,“我母亲待她不好么?不过是待她好的人太多罢了。”
  “哎呦小全大爷!人家女孩子都道歉了,你还想怎么着。”
  韩全叹道:“老爷是看福儿姐姐颜面、福儿姐姐看我颜面。可怜我这实心眼的母亲,还当老爷心疼她呢。不若让她早些死心的好,何苦来弄这些假象。”
  贾萌道:“既然她看重老爷,哄哄她何妨。她若是外头那些女子早跟我祖父和离了。”
  韩全怔了怔,喃喃道:“规矩何用。”
  贾萌抬目看了他半日,奇道:“你今天怎么了?老规矩规矩的。这些年也没见你看重规矩啊?”
  韩全闻言眼神一跳,垂目道:“没什么,因我母亲之故有些感慨罢了。”
  贾萌哼道:“但凡说‘没什么’的必然‘有什么’,解释就是掩饰。”
  韩全想了会子,拉他到屋子外头的廊下坐着。又默然会子,道:“萌儿,你看规矩究竟有用没有?若是没用,定下来做什么的?”
  贾萌立时道:“这个,我们课外兴趣小组研究过。”
  “说来我听听。”
  贾萌兴致勃勃道:“规矩在制定之前必有规律。制定规矩者因为见多了范例、总结出了规律,遂依着规律制定出规矩,好让后来者依着规矩行事、可以少碰点壁。故此规矩务必符合规律,否则就是一纸空文。既是规律,就有条件。说白了,依然是戴上文明面具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
  “为何新媳妇要给婆母下跪磕头?人家心里未必愿意给一个不是爹娘的外人磕头不是?然而只身嫁到婆家,儿媳妇多半为弱势、婆母为强势,此为规律。这个磕头之规矩便是告诉双方,弱者儿媳妇务必臣服于强者婆母。倘若没有这个规矩,儿媳妇不懂事,在婆家行事如同在娘家一般,少不得会被婆母修理,说不定还会被修理得很惨。而婆母又得费力气将儿媳妇调.教得听话懂事,也很累的。有了规矩,双方从一开始就依着规矩行事,儿媳妇少吃亏、婆母省力气。这个规矩的必要条件就是,婆母强势、儿媳妇弱势。一旦强弱颠倒过来,就不符合规律了,规矩也就无效了。”
  韩全闻言又怔了半日,道:“跟我母亲比起来,琮三哥琮三嫂子显见是强势了。我母亲又没个拿得出手的娘家。”
  “三婶子也没娘家仗腰子啊,人家靠的是自己。”贾萌道,“纵然忘了给太太敬茶,太太也没本事拿三叔三婶娘怎样。”
  韩全道:“犹如京中的小圣人。燕王将他困住紫禁城做傀儡最是不合规矩的,他也奈何不了燕王。”
  贾萌道:“皇帝家的事儿又另当别论了。一窝窝的乌眼鸡,不斗个你死我活不罢休。规矩更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韩全道:“天下这么多忠臣义士,竟没人愿意帮他。”
  “谁?小圣人?”贾萌老江湖似的摇头晃脑道,“忠臣义士才几个?想救他出京不过杯水车薪罢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终究重利者占绝大多数。纵然他奇货可居,谁又有那个本事当得了吕不韦?何况自古以来的吕不韦们就没得过好下场。吕不韦生得太早,还没有这么多史书可看,总结不出历史教训。不然,他未必会做那笔生意。”
  韩全张了张嘴又闭上,过了会子又张嘴又闭上,如此数回。贾萌愈发好奇,睁大眼睛瞧着他。良久,韩全抿了抿嘴,一句一顿的道:“吕不韦委实有功于秦。然他也委实过于张狂了。不然,嬴政未必非要除掉他不可。”
  贾萌摊手道:“你以为吕不韦帮嬴子楚父子俩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给自己捞权么?难不成是为了扶危济困?”
  韩全深吸一口气,缓缓的低声道:“可不是么……”
  贾萌奇道:“全叔,你怎么了?”
  韩全苦笑了下:“没什么,想历史作业呢。”
  贾萌哼道:“编借口编得这么没诚意!不想说算了呗。”
  “罢了罢了。”韩全搂了下他的肩膀,“多谢你过来帮着哄我母亲,告诉福儿我已想明白了、不恼她了。”
  贾萌捻捻自己光溜溜的小下巴,扮作捋胡须的模样:“如此甚好。”
  下午,韩全歇过午觉又过去哄了邢夫人一阵子,邢夫人干脆将原本预备给贾琮陈瑞锦的礼悉数给了他。韩全干脆利落的收下,端端正正给邢夫人叩了三个头:“母亲,将来我娶媳妇,必然孝顺母亲。”邢夫人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两步上前抱住他嚎啕大哭。
  安慰妥了邢夫人,韩全告诉小厮要出去逛逛,换了身出门的衣裳、单人匹马走了。径直走到大佳腊最大的商业街之一、中山大道,进了一家景德镇陶瓷特营店。伙计赶忙上来招呼,韩全直问他们掌柜的可在。
  话音未落,掌柜的匆匆从柜台后头跑了出来喊道:“大爷!”
  韩全道:“我只来告诉你一声。上回你说可以定制瓷器,我想了想。我家里什么都不缺,犯不着自己定制什么瓷器使。”转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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