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四章 铁光照破一地尸(四)

  劫掠之事,照理应当少沾染些杀孽。
  一来为财货便伤人性命,不合江湖规矩;二来有籍贯的民众受法度保护,身死难以遮掩,官老爷们少不得追究,惹来了麻烦;三来财货用尽,总还要再来,这般竭泽而渔,下次又找谁抢去?
  斗笠们不懂这些,随手就用刀子招呼,可若真只是一刀接一刀,也杀不太多。
  最可恶,是乔三点起毒烟,烟雾随风四散,继而满城皆休。
  斗笠们刚开始还没在意,猛然回头,却见身后跟着不可计数的人傀。
  变人傀不碍事,只是中了迷毒,奕难平处自有解药,然则这厮……人傀粉使酒坛子盛放,一辆板车摆满,解药却只有一支,用拇指粗的瓷瓶灌了少许。
  不等乔三埋怨,奕难平就推脱:毒好制,解药精贵。
  可不,解药兑水变作一缸,给斗笠们和泼皮们服下,却是没满城百姓的份了。
  还好财货也需要人搬运,虎丘没有牛马,制些人傀也不算浪费,只是……只是太多了些。
  至于杀官,倒没有刻意去做,只是人傀里发现了官老爷,这才知道府衙也被下了毒,解药没了,救他们不得,干脆把府衙也给抢了,一把火化个干净。
  人傀们没甚思想,唯独知道奕难平是主人,跟屁虫般挂在奕难平身后,一路带回了青城山。
  奕难平说得细致,偶有出入,众斗笠再不时顶撞一两句,事情原委这才了解清楚。
  钟晓满腔愤怒,银牙咬得吱吱作响,恶贼们说起这些,语气平淡,乃至有些欢脱,好像在说什么令人快活的事,听不出半分悔过。
  “无端害了这么多人性命,你们还能在这说说笑笑?如此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钟晓忽然的喝问,令大殿内喧闹的斗笠和泼皮们顿时安静,都将目光投射过来。
  乔三伏身一个大拜,“嘿嘿,圣女莫要生气,你说我们是禽兽,那我们就是好了,江湖上有谁不是禽兽?”
  奕难平还是挂着伪善的笑,附和道:“是了,我们江湖人不耕田不织布,练一身武艺也不入行伍之列,打破了俗世拘锁,快意江湖之间,可还是要吃要喝,而且有了本事的人更该吃好的喝好的,圣女,酒肉……将安出?你说我们是禽兽,不错了,我们就是吃这些普通人的。”
  奕难平怅然望天,“奕某人不知自己是禽是兽,总之,不是人了——”
  恶人王丁典在一旁嗤嗤冷笑,“杀人也算错,那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除了圣女,个个依法都该砍头,怎么?谁敢碰老子的脑袋!”
  乔三嬉笑道:“我们杀人,因为我们有本事,他们被杀,因为他们没本事,没本事才满嘴道德律法,板着脸,打着旗,衣冠楚楚,可惜他们要跪着求我们遵纪守法,我们还要大袖一甩,嘿,大爷偏不!”
  众斗笠和泼皮们一起大声叫好,将钟晓气得耳根通红。
  这时,加哈努缓缓开口道:“事情原委我听清了,你们都是很有本事的,杀人只是寻常。”
  乔三凑上前,揽住加哈努笑道:“蒋神仙过誉了,微末本事罢了,何足挂齿。”
  其余斗笠立刻乱哄哄嬉闹反驳,“乔三爷本事微末,我们都是极有本事的!”
  “是啊,你们都是很有本事的,可为何剑仙来了,非逼着我来?!”
  加哈努这句话语气越来越重,最后一字落下,殿内鸦雀无声。
  乔三讪讪缩回手,尴尬看向奕难平,奕难平笑而不语,乔三试探道:“这是向我问话?”
  加哈努不答。
  “因为剑仙们比我们更有本事?”
  “你们有本事,舒州府百姓个个该死,剑仙们更有本事,杀你们又有何错?!”
  “那……那是因为我们知道蒋神仙比剑仙更有本事!”
  “我有本事,所以我也可随意杀你们,还等剑仙们来作甚!”
  “这、这……”乔三支吾了半晌,求饶道:“蒋神仙,你想做什么开口便是,不用吓唬我们。”
  “若我就是要杀你们呢?”
  乔三肃然:“蒋神仙,杀我们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们都是有本事的,蒋神仙你从漠北来,想来你见过待宰的羊,可你见过待宰的狼吗?吃肉的就没有引颈就戮的,垂死也要伤人。大不了,你要杀谁,我们就放谁下山,舍了这虎丘快活也就罢了。”
  乔三说完,众斗笠个个收敛笑容,面露凄凄之色,可惜这份凄然不是对他们刀下的亡魂,而是对他们可能失去的富贵。
  加哈努道:“杀人你们说无错,我强逼你们低头也无用,可招来剑仙强敌,灭顶之灾,可算是天大的过错?”
  恶人王丁典一脸凶狠,拍着胸脯道:“主意我出的,蒋神仙不满意,由我一人下山。”
  奕难平劝道:“老丁,城里谁没动手杀人?得来钱财谁没挥霍?如今怎么能算你一人的过错。”
  乔三反应过来,目光不善地看向加哈努,“蒋神仙,你莫不是想劝我们散伙,我可先说好,你若是不出手,无论如何,阿依圣女不能还你。”
  加哈努陡然一僵,片刻,缓缓道:“所有人都有错,所有人一起受罚,各自领一百马鞭,为虎丘从此立下规矩,对这等滥杀,惩罚不算过吧?”
  众斗笠和泼皮们急忙应下,深怕加哈努再反悔似的,取出马鞭都匆匆出去领罚。
  左右不过是你打我,我打你,谁也不至于下重手,做做样子了事,总胜过在大殿里战战兢兢,面对蒋神仙的话里有话,阴晴不定。
  钟晓想说这等惩罚好比扯一根头发,抵了千金的债务,好大方,好划算!可看着加哈努迟迟不动,也知道此刻,黑衫里那颗心正肝肠寸断。
  他的月儿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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