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梁佩秋赶到时,棍棒赫然落在少年背上。
  她挤在人群中,远远看见徐稚柳走了出来,至天光下,脚步稍顿,望向青天。随后,他抬起脚,一步步走到看热闹的百姓中间。
  百姓自发地让开一条道。
  他走过她的身旁,就那么擦肩而过。
  梁佩秋抬手,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下意识的反应去拉他的衣袖,可手刚碰到袖子一角,就像是烫伤般又缩了回来。
  该说什么呢?
  此刻他会需要她出现吗?或许他更想一个人待着?
  梁佩秋挣扎许久,终究没有上前。
  *
  一人一马安静地走在乡道上,遥遥跟着前方的身影。
  直到那身影安全回到湖田窑,不远处隐匿在巷子里的人才稍稍松口气,抚着焦躁耸动的马脖子叹了声气,随后回到安庆窑。
  见饭厅亮着灯,猜到有人在等她,梁佩秋收敛心神,走上前去。
  王云仙听到动静第一时间扑过来,焦急地询问道:“你一整天不见踪影去了哪里?手上的伤还没处理呢!快给我看看,还流血吗?”
  梁佩秋轻笑:“没事,一点点大的伤口,哪会流许多血?”
  “哪止一点大!”
  王云仙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这一看,上面满是缰绳的勒痕,也不知她去了哪里,这一路用了多少力气。好好的一只手,被她糟蹋得血肉模糊。
  王云仙赶紧叫来在前院等候的大夫。
  瞥见梁佩秋略显惊讶的眼神,王云仙没有好气:“上午就过来了,一直没让人走,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嘀咕着,“是不是又为了那厮?”
  梁佩秋沉默不语。
  王云仙还想说什么,王瑜咳嗽一声:“先让大夫给佩秋看诊吧。”
  大夫为梁佩秋清洗伤口,上了药,又叮嘱一些注意事项。待他离开,王云仙迫不及待道:“还说不严重?听到没,大夫让你静养十日!我就想不明白了,自打你认识那徐大才子,这大小伤病就没间断过,他是不是克你呀?”
  他说完,屋内静得针落可闻。
  王云仙意识到这话可能说过头了,在王瑜火辣辣的盯视下,猫着身子回到桌边,小声道:“你在外头跑了一天,想必饿了吧?快来用饭。”
  梁佩秋摇摇头,对王瑜道:“师父,我没胃口,先回去休息了。”
  “你……”
  “回去吧,我让人给你熬碗鸡丝粥,稍后送到小青苑。你好好睡一觉,养好身体,别的都不重要。”
  梁佩秋点头称是。
  她离开后,王云仙不满地瞪了自家爹爹一眼:“你为什么不让我说下去?难道我说错了吗?要不是为了徐稚柳,她哪里会遭这些罪!”
  “你住口。”
  王瑜四下扫一眼,左右侍奉的小厮会意退下。这时饭厅只剩下父子二人,王瑜才悠悠开口:“你可知先前安十九为何突然回京?”
  “这我哪里知道!”
  “你日日在市井厮混,不是说景德镇发生任何事都逃不过你的耳朵吗?此事怎没有打听出来?”
  “我……”王云仙语塞,“那当官的事,谁敢随便瞎咧咧?我是听说他犯了事,巡检司特地派了人马过来抓他,这趟回去恐怕小命不保。嗐,谁知道这才三个月,他居然又回来了!真是稀奇!”
  王瑜气急,拿起筷子敲他脑袋:“稀奇个鬼!”
  在王云仙嚷嚷之前,他又放出一个惊天炸雷,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此事虽不明了,但我料定和徐稚柳脱不了干系。”
  当日三窑九会得知安十九即将回京的消息,召了各家民窑前去商谈,整个过程徐忠绷着张驴脸,始终一言不发,看着格外蹊跷。
  他虽不清楚其中内情,但想必和湖田窑有关。按照常理推断,多半是徐稚柳所为。
  那么此时安十九铩羽而归,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势必不会轻饶了徐稚柳。今儿个这一出,怕是安十九搞出来的。
  王云仙听完王瑜的分析,一阵哑然。
  “早前大龙缸底部款识一事发生时,我们王家窑虽然没有明面上支持杨公,但以当时情况,我是极其不愿看到太监一家独大的,遂安排佩秋去接近徐稚柳,以此向湖田窑示好。你也知道我和徐忠那老头不对付,只能从徐稚柳那边下手。不过……谁能想到太监背后竟有如此权势!”
  不光王云仙,私下里忖度安十九境遇的大有人在,想必他们都没料到,再如何得圣心的宠宦,一朝入“冷宫”,还会有翻身的一天。
  王瑜思量许久,重新拾筷夹菜,淡淡开口道:“你近日多陪陪佩秋,让她在家里好好养伤,不要出门了。”
  王云仙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你不想让她掺和进徐稚柳的事?”
  王云仙起身,端看王瑜自如地夹菜吃饭,面上一派淡然,可嘴里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做他让梁佩秋去接近徐稚柳,敢情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
  “你怕她这时再和湖田窑往来,会给安庆窑惹来麻烦,是吗?”
  有需要的时候就让她出面,不需要的时候就把她“软禁”在家里。
  当她是什么工具吗?
  “老头子,那可是你的关门弟子!安十九还没怎么着呢,你这就要明哲保身了?”王云仙冷冷看着王瑜。
  眼前的父亲对他而言是陌生的。
  或许严格来说,他从未觉得王瑜熟悉。他们父子之间隔着一个两个早逝的亲人,向来有隔阂。
  如今再看他,竟恍惚觉得他有两副面孔,嘴上振振有词,说什么民窑一体,共同进退,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可大难还没临头,他就已经开始谋算前程,审时度势。
  这算什么?
  梁佩秋少时入窑,一晃数年,就算不是亲生的孩子也差不到哪去。就这样,他尚且狠下心来利用,他日换作他这亲儿,是不是也一样的待遇?
  “难怪哥哥宁死也要摆脱你。”他闷声道了一句。
  含含糊糊的,不甚清楚。
  也不知王瑜有没有听清,只动作僵持了片刻,尔后不再说话,无声地吃完一碗饭,起身离去。
  月影下老迈的背影略显蹒跚,王云仙几次欲言又止,摔下筷子。
  他想起幼年时偶在市井听到的闲话,那些人喝多了马尿就爱高谈阔论,王家窑生意做得大,常作为谈资出现。
  他们当中有人笑家主窝囊,多少年来任凭湖田窑冲在前头,心甘情愿当个不吃香的老二。有人却道家主圆滑,进退有度,安庆窑才能一日日壮大。
  说到后来,他们论起景德镇的聪明人,大笑着说“王瑜当为榜首!”
  他那时年纪小,其实听不懂生意经,不过光凭那些不怀好意的笑声,他也知道他们是在嘲讽王瑜。他欲要上去辩白,却不知如何辩白。
  他哪里了解自家爹爹?仔细想想,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遂只气恼地踹了酒桌,和那帮人扭打在一起。
  回到家还挨了顿骂。
  他习惯了不为自己作任何解释,只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威严持重的人,心想他必不是他们说的那类人。
  可他又是谁呢?是王云仙的父亲,还是安庆窑的家主?
  *
  这一夜,王云仙和狐朋狗友们买醉,喝得不省人事。
  夜半醒来时,发现身下的床似在摇晃,外头喧闹不止。他定睛神朝窗外看去,夜间的昌江沿岸灯火稀疏,只寥寥几只萤火在窗棂上盘旋,方知被人拖到了画舫上。
  友人们知他忌讳什么,在外头喝醉了也不必担心惹到不该惹的桃花。
  他又躺了会,想起晚间王瑜说的话,一时不胜烦扰,加之外间时不时有人大笑大闹,零星一点睡意全被吵光了,他索性披衣起身。
  到了外间一看,这帮人竟在画舫上赌钱。打眼看去,除了几个好友,其他都是陌生脸孔。
  王云仙挨着一人问道:“从哪找的人?”
  “我哪里知道。”
  友人半倚门上,屈着条腿,一边摆弄手里的筹码,一边不忘盯紧前方的骰子。被王云仙扒拉回脸,才又说道,“咱们离开江水楼时已然宵禁了,谁还在大街上闲逛?小爷我只好找相熟的姐姐来接你这醉鬼,到这里时已经赌上了,看样子是赌坊没尽兴的,换了个场子接着玩。”
  不比他们几个金窝窝里长大的少爷,画舫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咧着满口的黄牙笑哈哈。
  王云仙自来不是清高性子,他的友人也玩得开,随便一招呼就加入了赌局。
  王云仙瞅瞅友人手上的筹码,再抖抖他的钱袋子,笑道:“看来今晚手气不错。”
  “嗐,谁让里头有个散财童子。”
  友人压低声音,朝一个方向努努嘴。
  王云仙顺势看去,只见赌桌临靠西窗的位置有一清瘦青年,满脸蜡黄,瘦到几乎脱相,一双眼睛凹陷下去,徒剩张松弛的皮子,还像老鼠一样闪烁着精光,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
  这人一看就是资深的赌徒。不仅好赌,可能还沾染些不干净的东西。
  “怎么回事?”
  王云仙来了兴趣,经友人一说才知,这人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先在赌坊后在画舫,赌得几乎红了眼。
  此时桌上有人说道:“王家的,你又输了,这回可不能再赊账了。”
  那位“王家的”就是所谓散财童子,眼看自己又一次押错,气得直拍大腿。
  他衣服破破烂烂,藏不住什么值钱东西,钱袋子也早就掏空了扔在桌上。众人见他灰头土脸,笑着打发他去一旁。
  他却哼了一声,蹲下去,从鞋底抖出一张银票。
  “谁说老子没钱。”
  他把银票用力拍在桌上。
  众人纷纷掩鼻,强忍扑面而来的那股酸爽的脚臭味,却也忍不住好奇去看。
  当真是一张银票!
  面额还不小,足有一百两!
  起先说话的人看样子与他相熟,毫不掩饰地大惊道:“你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王家的得意一笑:“老子前儿个做了笔生意,赚了点小钱。”
  “什么生意呀?”
  王家的却摇摇头,讳莫如深。
  “你装什么相!我还不知道你,家里值钱的早就卖光了。没有本钱,你做哪门子的生意?”
  那人狐疑地盯着王家的,见他卖关子,一拍脑门,“哦,我想起来了,上次见面你说要回瑶里老家去,是不是在山里挖到了什么宝贝?”
  “什、什么山里,我根本没进过山!”
  “还装?你看你那一鞋底的红土泥,不是山里沾上的又从哪里来?我说这么大笔银钱,你该不是挖到千年人参了吧?”
  众人哄堂大笑。
  “瑶里地界儿不算大,若有千年人参,怕是早被人挖走了吧?”
  “说起瑶里,嗳,你们听说了吗?这两日瑶里发生了一桩大案,据说有一女子遭到奸淫,受辱自缢,害她的人是咱徐少东家的弟弟!”
  “哪个徐少东家?”
  “还能有哪个?徐稚柳呀!”
  “你说什么!”王家的大叫道,“那女的死了?”
  “你一惊一乍的干嘛,吓死人了!怎么,这么紧张,你认识那女的?”
  只见王家的一下白了脸,哆哆嗦嗦地骂了几句,说什么也不肯再赌,拿了银票就往外走。他让船家速速靠岸,船家说要等风向过来,不然这时候逆浪而行,船行驶不动。
  王家的看看江面,黑黢黢一片,也不敢跳江游回岸边。他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在船头不停打转。
  这情状一看就有猫腻。
  王云仙纵观全程,一直没有说话,到了这会儿不免有了猜测。迟疑片刻后,他上前与王家的攀谈。
  “我是安庆窑的王云仙,你我一个姓,说不定祖上还是一家。”
  王家的一愣,没接他的话茬。
  “你是富家公子,银子随便花用,跟我们这些贱民可不一样。”
  “哪里的话,我素来欣赏有血性之人,看你方才摇骰子的动作,颇有几分挥斥方遒的豪爽劲,想来是个中高手!我也想练练此间功夫,不知能否向你请教一二?你若不忙,不妨随我一道回府,我必准备美酒佳肴款待你。”
  王云仙一顿吹捧之下,王家的哪里还记挂先前的事,被美酒佳肴迷昏了头脑,早就飘飘然。船一靠岸,他就随王云仙回了家。
  待到大门关上,王云仙向左右示意。
  小厮们早一步得了信,立刻围上前将人五花大绑。王家的欲要说话,一团臭袜子塞进嘴里,他立刻瞪大眼睛,可惜双拳难敌四手,就这么被拖进了柴房。
  此时到了隐蔽无人处,王云仙才沉下脸来,问道:“先前在画舫上提到的瑶里那桩案子,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身上那银票从何而来?”
  王家的嗷呜嗷呜叫嚣不停。
  王云仙扯去袜子,王家的立刻大口呼吸起来,待得气息平复,才要破口大骂,嘴一张袜子又塞了进去。
  王云仙捏着他的下颚道:“你可以不说,我也不能拿你如何。不过嘛,你要不嫌臭袜子膈应,大可塞着等天亮。到那时我再送你去县衙,牢房里待个几天,怕是就由不得你不说了。”
  王家的一听,神色大变,眼珠子转了转,忙向王云仙服软。
  王云仙却是不信,低头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不要试图骗我,想想看那女子的下场。”
  观这人先前反应,应是没有料到那女子会上吊自杀,可见女子的死对他而言是个突破口。王云仙自小整蛊家里的小厮,什么花样都玩过,晓得人这种胆小鬼,最是不禁吓。
  甭管什么事,吓一吓总能套出点实话。
  只见王家的蓦然睁大眼睛,一阵惊慌之后,整个人如丧考妣,软成一滩烂泥。此时王云仙拿开臭袜子,不消逼迫什么,他就一五一十地把事发经过说了出来。
  “有人找到我,让我将那女子拖到山里侵、侵犯,允诺事后会给我一笔银子。我……我以为他与女子有仇,才想出这种阴招报复。那女子性子极为泼辣,挠得我背上全是血印,我以为她不会寻死,没想到……”
  当他听说这事已经发展到徐稚柳身上时,他就知道坏事了,估计被人利用了。可事儿都已经干了,他还能怎么着?
  若非一时心痒难耐,在赌坊里露了马脚,也不会被人抓住。
  他顿时懊悔不已。
  王云仙却不管他是什么心情了,懊悔也好,痛恨也罢,说到底就是个王八蛋。只他也没想到竟是这么一出。
  他还以为这人想钱想疯了,进山挖宝贝的途中偶然遇见女子,对她做了什么。
  不过他也猜到了,既牵扯徐稚柳,恐怕事情不简单。
  他想了想,又问:“是谁收买的你?”
  王家的垂头丧气:“我不认识他,就、就一个长相普通的中年男子。”
  他回忆了一番,补充道,“哦对,他说话声音有些奇怪,细细的,不像正常男人,倒像是……”
  “像是什么?”
  王家的摇摇头。
  王云仙没有再逼,把臭袜子重新塞回王家的嘴里,转身离开柴房。
  此时天还没亮,这一切都发生在夜里,除了接应的几个小厮,府里还没人知道此事。他不想回去睡觉,一个人到处闲逛,不知不觉来到了小青苑。
  看着前方不远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院落,王云仙脚下似有千斤重。
  他就像根木头桩子,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不知想些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边浮现出一道霞光。
  那光在屋门上投出一片柔和光晕,里头似乎还传出个声响,他猛一回神,身子抽搐了下,转身疾步离开。
  此时“吱呀”一声,身后的门开了。
  一宿没睡的梁佩秋嗓子带着喑哑,说道:“云仙,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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