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梁山好汉阮小七在起义失败后化名萧恩,隐迹江湖,重操旧业,与女儿桂英打渔为生。他本想平安度日,却因恶霸丁员外勾结贪官吕子秋一再勒索渔税、欺压渔民而忍无可忍,奋起反抗,痛打教师爷,杀死丁员外,远走他乡。这出戏揭的是残酷暴力的社会,露的是官官相护的黑暗,而我们老百姓就是要团结起来,一起向恶势力反抗!”说书先生一道惊堂木拍下,寥寥数声捧艮,余下无尽唏嘘。
谁能想到京剧名戏《打渔杀家》,终究败给雨夜一出《杀鸡儆猴》。
二十个响头,多少人亲眼见证了那一幕,自此随安十九而来的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害怕和服从。
……
姗姗来迟的王云仙,眼睁睁看着素日哪哪都比自己高一头的徐少东家,就那么浑不在意似的,在暴雨中跪了下去,一时心提到嗓子眼,想说什么,却如鱼刺卡在喉咙里,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个头,两个头。
即便雨声哗哗响彻在耳边,那一声接一声以头抢地的“咚——咚”也仿佛能穿透无尽的黑夜,走过漫长的雨季,深入他的心坎,带来冰雪消融的寒意,令他惊颤不已。
他头一次体会到何为切肤之痛。
虽然那痛并未直接落到他身上,但他和在场所有人一样,被一股森寒的权势笼罩着,全身犹如爬满虱子。
那虱子啃噬着刻在景德镇人骨子里的匠心瓷魂,吃着肉,吸着血,将他们一点点、一点点榨干。
二十个响头之后,整个世间仿佛消音了一般,没有任何声音。
就连那站在高台上,睥睨众生的宦官也一时没了声响。
这些无知的贱民,就似他脚下的蝼蚁,随便给点苦头,便任由他掌控。如此权势,岂能不令人痴迷?
安十九不由回想起自己被安乾从牢狱接回司礼监的那一晚,在一间幽深得好似看不到底的后罩房里,安乾一边甩着羊皮鞭狠狠抽在他身上,一边撸着袖子气喘吁吁地痛骂他粗鄙下作。
“你个没用的东西,把我老脸丢光了。干爹平素是如何教导你的?驭兽必持鞭。你待他们仁慈,他们反倒欺你。你越是狠辣,他们反倒怕你……我晓得他们是冲我而来,你给我记住,他日若谁再欺你一次,便似欺我十次,你若不能替干爹好好保护这张脸面,那你也就不必做小十九,滚回内廷继续当你的狗奴才。今天这顿鞭子权当小以惩戒,你可记住了?”
想如今威风,谁还能记起当日的他?任凭世人如何划分三六九等,都不过是各自斗兽场上卖力的表演者罢了。
安十九好似突然失去兴趣,转身离去。
他一走,家奴和护卫们也各自散开。
但此夜的风和雨仍未停止。
在王云仙的认知里,徐稚柳那样的人怎会给人下跪?纵然他处处和人比较,暗地里总笑话他小小年纪像个老头,走哪都端着一副清高架子,实在算不得平易近人。
可他陪着梁佩秋听了那样多徐稚柳的故事,也打从心底里认可他的才华。旁的不说,便是将湖田窑拉拔到如今地步,可以说凭一己之力将景德镇带到世人面前,压垮前朝五大名窑齐头并进的格局,光这一项,就够吹牛一辈子了。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当着这么多的百姓,向一个没了子孙根的太监磕头了。
那一幕就发生在眼前不远处,真实得不能再真实,以至于每一个瞬间都让他感觉刺眼。
尤其当以安十九为首的那帮人退下后,天地之间仍旧鸦雀无声时,他感受到一股更深的、无法撼动的苦痛。
怎会如此呢?他是徐稚柳呀,天下第一民窑的少东家,更是才华横溢的徐大才子呀!
连他都没办法解决,要经受此种屈辱吗?
如果连他都……
那么他们呢?普天之下的百姓呢?
回想这一天,其实种种早有预示,王云仙不是没有料到这个结果,只猜想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当身后木门“吱呀”一声响起,佩秋问他为何在此,而他装模作样胡诌一段糊弄过去,且她当真没有起疑的时候,他想过事败后佩秋会如何责怪于他,甚而想好了说辞,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像脱线的风筝,失去唯一的支撑,颓然倒在了雨夜。
当他眼睁睁看着她一整日心不在焉,郁郁不乐,必是记挂着徐稚柳弟弟的那桩案子,而他在门房来报后,想也不想就出于私心拒绝了徐稚柳的求见时,他猜到她得知真相或可与他决裂。可他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以为的“决裂”会成为他们最终滑向深渊的一个开端,成为多年之后他仍不敢句读的瞬间。
当他将王家的束之于柴房,却留了心眼派人去盯着徐稚柳的一举一动,得知他一整天的经历时,他料到徐稚柳会绝望,会心碎,甚至会摧垮自己的尊严去救唯一的弟弟,可他没想到安十九想要的报复,竟是这样一场“杀鸡儆猴”的雨夜。
他更无法想象的是,过去那些他自以为了解的大家族们,想尽办法要巴结徐少东家的大掌柜们,只是太监手中这样一个小小的戏目,就使得他们面目全非。
而他呢,他不也成为戏目中只能看却什么都做不了的“猴”吗?他和那些人,和被他不齿的父亲,又有什么两样?
当他因此而饱受良心的煎熬,晚间用饭神思不属被佩秋发现和关心时,他的心再次受到巨大的谴责,于是他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直到小厮来报,用着和他一样鬼鬼祟祟的神情把他单独叫到一旁时,身后的“门”再一次吱呀开了。
佩秋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他料到事败,却没来由的松了口气,忽而生出一种尘埃落定的可悲感。
可是,那时的他就已算得上可悲了吗?
他不住地回想那一幕,当他回过头去,梁佩秋的影子被葱茏翠树所罩住。他一瞬晃神,过去幼弱不可摧残的小花,仿似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一棵大树。
他下意识想要撒谎,垂死挣扎地做着最后的自救,而她只是面目冷静地看着他。
看着看着,他勇气全无。
他沉默了许久,终究道出实情。可没等他交代完王家的始末,那树旁就已没了她的身影。
此后的一切,他都胆战心惊,不敢面对,想过许多种情形,终究拖着沉重的步伐来了,然后,一切超出想象。
佩秋没有责怪他,没有质问他,没有预想中的吵架和决裂,甚至没有看他。
她只是说:“你把犯人送去湖田窑,交给他吧。”
徐稚柳已经受辱,王家的对他而言无疑迟来的真凶,还有什么用?王云仙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嗓子似被雨水堵住。
他尝试许多次才让自己发出声音,钝钝的,有些愕然:“你……你不去见见他吗?”
她摇头。
王云仙一时慌了,伏倒在她身旁,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淌过面庞:“佩秋,你怪我吧,打我吧,骂我吧,随你如何,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瞒你,应该早点告诉你。但凡、但凡我能早一点,徐稚柳也不至于……”
“和你无关。”
或者说,结果如何同王云仙关系不大,因为这不是他亦或他们能决定的。安十九重回景德镇,其背后猜测太多,而他要一举扫除后顾之忧,势必要将最大的对头——徐稚柳踩在脚底,践踏他的脊骨,磨灭他的骄傲,摧垮他的正气。
他要清正的读书人向权宦低头。
要万人围观,要杀一儆百。
他做到了。
无论如何,徐稚柳都会受辱。
就算王家的提前被送去官衙,其结果不过是多添张文思一个人的参演。没了这一出,还有下一出。
王云仙事后问过王瑜,为什么独独是徐稚柳,王瑜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只是说,这世间必然要有徐稚柳这样的人,才有人皆向往的所谓“海晏河清,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
这些人可谓“前人”,他们用血和泪为后人铺平道路,是写在史书里,要用生生世世去铭记的。
王云仙问:“那不是圣人吗?”
王瑜笑他:“你还知道圣人。”说罢又点点头,自说自话一般,“是圣人,也是菩萨啊。”
王云仙其实不太明白徐稚柳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但他亲眼见过雨夜的那一幕,不可能毫无波澜。
他和王瑜说,想进安庆窑做点事,王瑜也没拦着,只这泼猴于瓷业不能说一窍不通,但也不甚了解,思来想去,最后给插进了账房。
主管账房的先生名四六,是王瑜身边得力的大管家。
王瑜对四六说:“甭把他当主子,就是你手底下一个跑腿的,能用且用,不能用就打发他走。不过我叫他过去,是诚心想让他学点东西,你只管用心教,不必拘着打骂,凡事我给你兜底。三月后我来验收,若是不成,他是我的儿子,离不了自家,但你可以走。”
这最后的一句话,是当着王云仙的面说的。意思也很明白,若是王云仙什么都没学会,那必是四六这个当师傅的没尽心,自也不必留在安庆窑。
如此,王云仙才稍稍窥见王瑜不是作为父亲,而是掌管数百人的大东家的一面。
然后,向来不敬窑神、不信鬼神一说的他,慢慢也信了菩萨。
他对梁佩秋说,其实呢,每个人心上都住着一尊菩萨,只是有些人的菩萨是真菩萨,而有些人的菩萨是另一个自己。
你心里的菩萨又是谁?
**
七月上旬的一日,阿南要回乡了。
时年下了马车,候在一旁和张磊说话,交代回乡后的一应事宜。
此次公子的弟弟在牢狱中受了刑,身体还没养好。被徐稚柳接回云水间养了几日,大夫看过外皮都开始结痂后,徐稚柳才松口允许其回乡。
不过经此一役,谁还敢大意?徐稚柳和徐忠请示过后,特地派张磊随行。
张磊平日出入湖田窑,可以算是徐稚柳的左右手,为人内敛,少言寡语,是个可靠之人。徐稚柳对外的一应事项几乎都由他来负责,对内就是时年了。
时年虽是半大孩子,心思却细,将大夫交代的细节一一回忆过后,又不惜露丑地写了下来,谨慎交予张磊。
“你千万要按照大夫的叮嘱照顾好小公子。若是、若是他再出什么岔子,我怕公子会……”时年扁扁嘴巴,把到嘴边的话又噎了回去。
张磊晓得他的意思,拍拍他的肩:“我会的,你让公子放心。”
“还有徐夫人的病情……”
“公子都和我交代过了,你还是小娃子,不必如此紧张。”
哪里能不紧张?他们主持外院事宜的,光看公子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每日照旧处理窑务,尽心尽力,看似一点没有受到太监的影响。可他一个内里服侍的人,哪里能不知道,自雨夜之后的这些天,公子是一夜没有安睡过。
他每每躺在外间,听着里头衣衫翻动的窸窣声响,都忍不住委屈地泪湿眼眶,何况公子本人?
那样的奇耻大辱,谁能受得?便是名动江右的徐稚柳,也才不过二十二的少年人啊。
湖田窑那么大一家子,日常案卷杂务多到数不清,天不亮就要开始见管事,还要进进出出瓷行、红店,码头和各色人来往。谁能保证他们个个都管得住自己一张嘴,不在公子面前碎嘴又或露出一星半点打探的神色?
那些举动落到公子眼里,哪里能没有一点触动?
反正时年是不信的,公子是人,又不是草木,故而里里外外都打点得仔细,张磊受他影响,也不得不正视起来。
打眼看向不远处在亭驿下的两道身影,也不知在说什么,两人虽为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可神情却似格外生疏。
徐稚柳殷切叮咛许多,阿南始终低头不语。他有些无奈,也不知该如何和阿弟亲近,屡屡欲言又止,终是一声叹息。
待他停下,阿南向后看了眼马车,又缓缓地收回视线。
“我第一回坐马车,便是由衙差拿了,被关在牢车里押解到这儿。一路上那些人对我不是打就是骂,我强忍着愤怒在想哪个天杀的敢诬陷我,待我顺利逃出必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可时至今日,他关被关了,打被打了,犯人也认罪了,他仍不知晓是谁在背后弄他,亦或弄他兄长。
他问:“你究竟做了什么被人如此算计?”
徐稚柳摇摇头,不欲交代与安十九的过往,只道:“阿南,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
他如此说,便是承认事情由他而起。
阿南声音淡淡的,面上既看不出气愤,也无甚其他情绪,只望着远处灰沉沉的天:“你行事时,可曾想过你我是兄弟,有一天会祸及于我?”
徐稚柳沉默不语。
是他低估了安十九,低估了阉党于朝堂的影响。更甚至,是他低估了权势。
不管如何,阿南被波及都因他而起,他实在难辞其咎。
“阿南,以后不会了。”
“不想想我,也想想娘亲,再来这么一回,你我怕是就没有娘了。”
良久,徐稚柳点头应道:“好。”
兄弟俩又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徐稚柳看天色不好,想说还是早点启程,不想阿南打断了他:“你是怎么找到那犯人的?因为犯人伏法,那狗官就同意放了我?”
这些天他在云水间养伤,只字不提案情,徐稚柳还当他不在意,没想到临行前又一股脑问出来。
观他神色,不像是突然从哪里听到了什么风声,看似好奇,又好像并不怎么好奇。徐稚柳静静打量他片刻,说道:“事情都已经处理好了,不必担心。”
阿南呵笑一声,望着他:“你是不是还拿我当三岁小儿哄?”
“阿南。”
“你什么时候回瑶里?”
徐稚柳微微一顿。
阿南洞察到什么,再次呵笑出声:“娘还在等你,若是得空,就回去看看她吧。”说罢也不需徐稚柳开口,大步往前走去。
高地上风大,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那被狂风裹紧的身躯,看不到一点暗伤,有的只是年轻的蓬勃张力。
徐稚柳不由想起幼年的小阿弟,彼时虽是孱弱,却格外乖巧,常被兄长抱在怀里咧着嘴角大笑,流的口水要浸湿兄长袖摆。
就在这片刻之间,那仿佛一夜之间长大的少年蓦然回了头,喊道:“兄长!”
徐稚柳一愣,迎上他的目光,只听少年声音郎朗:“我想读书。”
“为、为何?”徐稚柳有一瞬的哽咽。
阿南无所谓地耸耸肩:“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想找点事做。你不是一直盼着我成才吗?怎么,我现在才想读书已经太晚,来不及了吗?”
“不是,你有心向学,何时都不算晚。”
七十岁高龄尚在科举的人比比皆是,他不过十四而已,前途大好。只是,他一向不爱读书的。
徐稚柳沉吟道:“你是不是想报仇?”
阿南咧嘴一笑。
这模样,近似与徐稚柳记忆里的小阿弟一模一样,以至于他恍了神,一时没听清阿南说了什么。等到再想问,少年人已阔步走远。
他并不知道的是,少年人并不似他想象中荒于嬉,实则他确是块读书的料,一直以来读书也很好,只是,若他表现得样样都好,勤于窑务几近废寝忘食的兄长,又怎会拨冗注意到他?
张磊扬鞭,马蹄在林间哒哒响起。
马车内,少年人终而不复先前的吊儿郎当,下颚紧绷,神情冷峻,眼神锐利如刀,只不易察觉的地方,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