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所谓虱子多了不痒,安十九如今就是这种状态,任凭百姓编排,他徜徉在“狐狸大王”的威风中,倒显出几分自如来。仿佛得到的关注越多,他的权威就越正当。百姓的害怕越深,他在景德镇的地位就越巩固。
后来梁佩秋和王云仙一道去过黄家洲,亲自问过洲民当晚的情形,竟和话本子里说得不相上下。
洲滩上的灯火燃到近天明才熄灭,徐稚柳和徐福长谈一夜,尔后和徐大仁握手言和。洲民们不知内情,理所当然地认为徐福遭到了威胁,还要再举事,一一被徐福压下。
活到一把岁数,头发几近半白的徐福被问到三缄其口,当真屈辱,洲民们遂把祸水都引到徐稚柳头上,就连最可恨的徐大仁都没那么可恨了。反倒曾经光风霁月的人,一夜之间跌落尘泥面目全非,才是百姓们最为不甘也最为气愤的。
在这种情绪催生下,说什么的都有。
时间一长,流言越演越烈,染了黑再也难洗白。
他们走过一圈,看到有苏湖会馆的人在征收地租,洲民或哭或闹,最终在恫吓之下都选择了低头。
梁佩秋看得难受,想为徐稚柳辩驳却不知如何开口,分明事实就摆在眼前,洲民们的怒骂和隐忍句句在耳,叫她张不开口。
不久之后到了重阳节,入了秋,夏日光景一下子远去,景德镇难得又热闹起来。
不过比起节日,当日的一桩“丑事”似乎更为热闹。
景德镇也不乏一些文人骚客,对九月九插茱萸和饮菊花酒的风俗甚为追捧。这一天男子们大多喜好登高赏菊,乃因“登高”有“高中”、“及第”的意思,女子则参与菊花大会,聚会饮酒,赏菊赋诗。
按说仲秋时节,秋高气爽,登高远望,啸咏骋怀是一桩美事,县令张文思热衷于在民间营造美名,当然不能放过良机,早早联合三窑九会,遍邀江西文人一同赴会赏菊。
上午登高,下午参加诗会饮宴,官民同乐,好不开怀。
张文思腹中墨水虽然不多,但对官场的一套得心应手,结交四方才子,友好村镇百姓,一天下来赢得不少文人赞誉,还有年轻学子争抢着为他写词,岂料就在晚宴上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
起因是张夫人去观音庙祭祀祖先,祈祷丰收时,被不知从哪来的乞丐冲撞,不慎跌倒,因而大发雷霆,不仅没有宽容对待乞食的乞丐,更是被赋予丰收意义的麦子糕点没有半点兴趣。
恰好这日去观音庙的香客格外多,她这一撒火不要紧,县令夫人嚣张跋扈的名声就此传了出去。
百姓们暗道张大人管家不严,也只私下说说,还没人敢去一方父母官面前点破,谁想下午又发生了件事,张夫人竟然仗着娘家势大,娘家舅舅近日高迁,完全不把老百姓们齐心协力酿制的菊花酒放在眼里。
需知重阳本就日子特殊,菊花象征长寿,菊花酒更是祛灾祈福的“吉祥酒”,她作为县官夫人,非但嫌弃不喝,经人提醒还恼怒地推翻酒坛,让奴仆从县衙取了十年窖藏女儿红过来。
在这当下,她还挑肥拣瘦地只与几位官家夫人共饮,完全没把白身放在眼里。
三窑九会的主事人多是一些商户,平日财大气粗,哪受得了这窝囊气?两厢里闹了几句口角,也不敢说得太明,生怕得罪狠了,谁知这张夫人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竟公然绑了三窑九会的几位当家夫人,道她们藐视官权,对县令不敬,直接将人抓了起来,关到县衙大狱。
这么一来,事情就彻底闹开了,张文思几杯菊花酒下肚,正被人吹捧着,忽然听闻这个消息,豆大的汗珠不住往下滑。
自家婆娘狗仗人势,欺人太甚也就罢了,这话一传开,都说他是景德镇的主,妻子娘家又是京中大官,瞧那作派,可不是谁都不放在眼里吗?
纵然张文思心里有几分得意,占了婆娘的光也当真春风满面,可要说跃过安十九当这景德镇的第一人,他可万万不敢呐!因下寒毛直竖,听到消息第一时间不是回县衙料理后续,而是扑到太监门上表明忠心。
这时候,徐稚柳正陪安十九喝酒,讲的也都是镇上、窑口里的重阳节的习俗。
安十九听完后方知百姓们酿制菊花酒不易,其间辛苦暂时不表,共襄盛举的诚心才是关键,至此方才明白供奉在观音庙的第一杯菊花酒,是对权威如何至高无上的敬意。
偏还有人看不上。
他对张文思道:“听说你夫人嫌菊花酒粗糙入不了口?”
张文思冷汗涔涔说不敢,回去后一定会好生管教夫人。
安十九假做惊惶,连连摆手:“可不敢呐,回头你夫人让娘家舅舅在京中参我一本,我这脑袋可要搬家了。”
“公公千万别这么说,您可折煞我啦!”
“张大人如今眼瞧着翅膀硬了,看来我得早日和干爹说道说道,提前安排后路,也好给您腾位子呐。”
这一番敲打,着实把张文思吓得不轻,连夜放了被关押的几位夫人不说,还打算亲自带婆娘上门谢罪。
他走后,安十九捏着杯子,细细品味那带着涩味、也当真粗糙的菊花酒,唇角似笑非笑。
“徐大才子看了一出好戏,作何感想?”
徐稚柳低眉垂首,声音冷淡:“公公应比我更清楚张大人的为人吧。”
这话看似是疑问的,只双方都有默契,张文思的忠诚有几分真几分假,不消别人说什么,安十九心里自有一杆秤。
徐稚柳点到即止,既不装相,也不深谈,只这一句,不痛不痒,偏让安十九笑了。
“徐稚柳,你当真得我心呐。”
也不知是不是今夜喝多了两杯,他如今倒也看不清了,瞧着这人当真为自己所用,近来一桩桩一件件哪样不合心意?可一颗心就是悬着,始终放不下来。
也许这就是老话说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谁让面前这少年,曾经那般狂悖!
安十九存着几分心思,想试探一番今日这出是巧合还是人为,便又留徐稚柳说了几句话。两个人弯弯绕绕,说话忒费劲。
待到酒意上头困倦得睁不开眼,他才挥挥手打发人退下。
徐稚柳回到湖田窑,不出所料屋里还坐着一人。
吴寅正抱着剑,斜躺榻上,随手翻着一本游记,听见动静立刻弹起,扑到徐稚柳面前大笑道:“坐山观虎斗可真有意思,我看张文思离开时脸都青了。”
徐稚柳面上带几分酒意,颧骨微红,只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明,看不出情绪。他径自到里间洗手更衣,待到桌案前坐定,才缓缓开口:“夏瑛到了何处?”
吴寅不说话,想卖个关子。
可他到底比不上徐稚柳沉静,他不说他也不问,就这么干耗着。耗着耗着,他就忍不住了,骂道:“徐稚柳你真不是人。”
又道,“傍晚已然到了镇上,正赶上新鲜出炉的热闹,我瞧着张文思这一夜恐怕睡不安宁,明天且还有的闹。”
张夫人嫁给张文思属于低嫁,在家中历来说一不二,是个霸道的主,如今娘家风光,更是不把张文思放在眼里。
张文思要领婆娘一家家谢罪,向安十九示好,看来得费点功夫。
赶上这时候新官上任,夏瑛若不趁机点火,那就白瞎他的威名了!
“你这算什么?”
徐稚柳闻言抬头:“什么?”
“你还同我装!”
吴寅一屁股坐在书案上,隔着细弱的烛火打量少年人,洗漱一番后他面上酒气消散了些许,眼神却意外迷离,黑茶色的瞳仁闪烁着漆点光芒,余下大片的黑,让人雾里看花,捉摸不清。
但他心里笃定,这是徐大才子特地让他打听新官脚程,以事先准备好给新官的投名状。
次日,一众学子聚首县衙门前,摆出一副“清君侧”的架势,且要看县官大人如何大义灭亲,成全他素日营造的光辉形象。
不料等来的竟是单枪匹马上任的新官!
新官的低调务实,一下子博取了不少好名声。张文思可以说替人作嫁衣裳,半点好处没捞着,反倒便宜了夏瑛。
这一日是吴寅可以想象的吵嚷繁华,县衙门前就没少过人。看热闹的有,来恭贺的有,撒泼打滚求新官做主的更是层出不穷。
夏瑛当断则断,一日内掐灭张文思数月汲汲营营的气焰。不仅如此,次日他就和三窑九会的主事人兼御窑厂管事开会,了解镇上瓷业近况,安十九,和降级为县丞的张文思均赫然在列。
诸位当家人小心作陪,不敢有丝毫轻慢,私底下盼着新官是个和杨公一样的好人,否则如张文思之流,不过又是和太监的一丘之貉。
幸好夏瑛是个好官。
他不喜铺张浪费,一应宴酒全都推掉,不好结党营私,大力清查三窑九会,从上往下逐一肃清,短短数日闹得景德镇人仰马翻。有安十九朋党之流,甚至当场被扭送州府衙门,让张文思屁都放不出一个,只安十九在景德镇经营数年,树大根深,盘根错节,不好轻易撼动。
可即便从他身上抓几个虱子下来,大家伙也高兴。
这里头最高兴的当属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