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安十九有一幕僚名叫周元,说是幕僚,也可以理解为安乾放在小十九身边的眼线,不时背着安十九向京中传递消息。
  不过小十九一向安分守己,安乾对他还算放心,给周元的命令也是大力辅佐小十九,凡江右人脉,尽可使用。
  是以周元听说夏瑛在巡视民窑时,不加掩饰地赞誉安庆窑,让各大民窑学习其上行下效的统一管理以及向其包青率看齐后,就明白了夏瑛的意图。
  加之张集窑、泸定窑从旁打配合,昨日的一出可谓蓄谋已久,一下子扰乱了军心,让民窑人心浮动。
  他和安十九分析,夏瑛应是想推选安庆窑当民窑老大,借此来制衡己方的势力。
  安十九对周元不乏笼络的意图,但顾念其是安乾派来的人,多少有点排斥,闻言没好气道:“本官能不知晓吗?你们是怎么办事的,那么多人看着,能让安庆窑跃过湖田窑去?”
  什么制衡不制衡的,到了安十九这儿都是明晃晃的示威。
  夏瑛上任突然,京中局势不明,安乾如今自顾不暇,他只能孤军奋战,安十九想想这虎狼环伺的局面就头疼,不觉对周元加重了语气,“你被干爹委以重任,若不能一举扳倒夏瑛,看你如何同干爹交代?”
  周元祖家在前朝算名门望族,因政党之争被牵连,得先帝不喜,举族流放。他家道中落,不得不委身官宦苟且偷生,见安十九发作,也没自辩,只磕头告罪。
  安十九一连被夏瑛撸了好几班人马,这才乱发脾气,待他平静下来,又亲自上前扶起周元,哀叹一声:“我一时心急说了重话,还望先生勿怪。”
  周元连忙推辞说不敢。
  安十九当真忧愁:“夏瑛先发制人拉拢了安庆窑,看样子其他民窑会纷纷倒戈,这时局对我等不利呀,先生有何妙招可以化解?”
  正说着,门房通报,徐稚柳到了。
  周元与安十九对视一眼,打住话头,各自理了理思绪。
  等徐稚柳进门,安十九立刻请人上座。因他殷勤备至,亲自来迎,这一靠近就看到了徐稚柳略显狼狈的模样,不免愣住。
  徐稚柳衣裳破损,胸口有一大块泥渍。鬓发应是经过重新梳理,乍一看还算规整,只发髻略有些歪。
  “这是怎的了?”
  徐稚柳随口道:“路上起了意外,没多大事。”
  安十九不疑有他,叫人拿来干净的衣裳,徐稚柳去内间换上,才出来和他们说话。
  这期间安十九已从小厮口中得知县衙门前发生的种种,因下将马夫重重骂了一通,又对徐稚柳道:“这该死的奴才,大白天不长眼!竟叫少东家跌出马车,若是磕了碰了你担当得起吗?!”
  那马夫吓得抖如筛糠,连连讨饶。
  徐稚柳说无恙,想替马夫找补几句,不料安十九二话不说,给高矮护卫一个眼神,其中一人直接上前将马夫拖了下去。
  马夫似乎预料到自己的结局,挣扎着看向徐稚柳,徐稚柳还未开口,被安十九抬手打断。
  未几,只听马夫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后院扑棱棱飞起一行麻雀。
  众人随之看去。
  今儿是个阴天,初晨有雾霾,显得整片琼宇灰蒙蒙一片。安十九的声音冷不丁响彻在这异样清冷的院中:“不中用的奴才,留着也是浪费。”
  有了这一出,随后谈话周元和徐稚柳都屏气凝神,不大自在。
  安十九让人上了茶点,随便客套几句,徐稚柳正要提昨日夏瑛巡窑的事,就见安十九话锋一转,突然问道:“少东家过去不是和那小神爷交情甚笃吗?不若将他拉拢过来?安庆窑若没了小神爷,怕是就没资格和湖田窑叫板了吧?”
  小神爷可以说是安庆窑的定海神针,也是安庆窑称霸一方的底气。安十九当然不认为梁佩秋能轻易被撬动墙角,否则那些个民窑早就抢疯了,未必轮得到王瑜。
  只看他和徐稚柳私下的往来,也听说过不少他们同进同出的传闻,这才有此一问。
  不想徐稚柳只轻轻揭过:“不怕和公公交个底,我不是没有动过拉拢他的意图,只他之于王大东家,就好比我和叔父,外人无法介入。再者,之前我与公公有些误会,安庆窑不乏有和湖田窑结交的意思,我们这才有了走动,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安十九皱眉:“是吗?”
  想到方才那马夫所说,徐少东家被冲撞地跌出了马车,小神爷几乎第一时间冲了过去,不像逢场作戏呀?
  徐稚柳看出安十九的疑虑,拿起茶,漫不经心地开口:“公公若不信,尽可派人去查。”
  他这话虽然掐头去尾,但没有一个字是假的,不怕安十九调查。
  表面上,他和梁佩秋于暖窑神唱大戏那一晚“相”识,因着外头热闹,席间宾客都被转移了注意力,那小兔子还被他吓得仓皇而逃。
  这在旁人看来,无疑是他说了什么又或“欺人太甚”,联想湖田窑和安庆窑多年龃龉,并不奇怪。
  之后他和梁佩秋公开相处的每一个时机,都和安十九巧妙关联。于这一点,安十九这个局内人最清楚不过。
  他细细回想了一番,当真找不出徐稚柳话里的漏洞,只他这人疑心重,若存了心思,不试探出个真假绝不放心。
  是以他嘴上不说,点点头就算了事,心里却有了章程。
  尔后又说起镇上形势,眼看安庆窑攀了夏瑛的高枝,夏瑛又是地方大官,行事直接,不好收买,安十九遂让徐稚柳和周元给出主意。
  想到夏瑛一到任上就给了张文思狠狠的下马威,把张文思挤到县丞的位置,等于架空他的权柄,生生断安十九一条臂膀。既然如此,何不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周元俯身说了句什么,安十九眼睛一亮,抚掌大笑。
  “甚好,他不是想借安庆窑来向我施压吗?我偏不让他如意。”
  若夏瑛是盾牌,安庆窑是锋矛,那么,梁佩秋就是淬毒的矛头。安十九旋即转向徐稚柳:“是你逢场作戏的老熟人呐!少东家,此事权且交给你办,莫要让本官失望。”
  **
  同一时间,梁佩秋送青花螭耳瓶去县衙,见到了传说中的西南酷吏夏瑛。
  夏瑛年近四旬,长相朴实无华,因多年积劳成疾,骨相清癯,显得身条格外细长,不过生就一双有神的眼睛,笑不笑时都神采斐然。
  这样一个人走在街上,若不说他的身份,谁也不会将其和“西南酷吏”四个字联系到一起。
  王瑜早就派人去西南打听过,听说其手段酷辣,颇有几分狠劲,为人虽也清正,但行事风格和杨公那样注重礼法的守成派完全不同,夏瑛属激进派,万事以大局为先,不拘小节。
  朝堂上对其褒贬不一,有欣赏也有贬低,一度为其接掌景德而争吵不休,让皇帝大感头疼。如今他立下军令状来到景德镇,自然要干出一番实绩。
  王瑜和夏瑛来往过几回,在夏瑛有意的无意透露下,多少对他接下来的打算有所了解。
  这次梁佩秋带着任务过来,先是顺利交接了供奉瓷,待到夏瑛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她,她也没多少意外,只略顿片刻就接了过去。
  夏瑛说:“这是重要文书,你且在这里看完,有什么想法尽管直言。出了县衙,就当什么都没看到过。”
  梁佩秋点头称是,带着几分沉重而忐忑的心情打开文书,入目所及即是——“百采改革”四字。
  往下是有关瓷业改革的细化条款,她逐一看过,不由心惊夏瑛来到景德镇不足一月,竟然对瓷业种种弊端了若指掌,提出的改革方向无一不切中要害。
  这里头事关宦官利益的项目当然不少,只更多的还是瓷业本身的问题。要透过表象一针见血地瓦解痼疾,非深植瓷业行当多年的老行家,外行几乎不能看破。
  夏瑛如何做到?难道他在景德镇有人?得了高人指点又或京中有更高的指示?
  梁佩秋于瓷业和党争都算稚嫩,只想到这些可能性,不过,对她来说,于瓷业有利的改革是好事,夏瑛既想听听她的意见,她也不吝讨教,于是细致看过两遍后,她提出几点看法,和夏瑛一一沟通。
  夏瑛听得认真,不时点头附和,末了夸道:“江山辈有人才出呀,小神爷不愧是此辈佼佼。”
  “夏大人过誉了,我对瓷业经营不算了解,一些粗浅的想法,希望能对大人有用。”
  “非常不错,今日你辛苦了,且在县衙用点粗饭再回吧。”
  梁佩秋本要拒绝,但看夏瑛已然起身,走到门边去喊人,就没再推托。王云仙一直在偏厅等她,见她出来忙迎上前去。
  几人闲话家常,王云仙不时逗贫,惹得夏瑛忍俊不禁。
  张文思今儿个也在县衙,在暗处观望一切,待到一行人进入内厅用饭,他立刻招来王进,去给安十九报信。
  这还是夏瑛头一回留人在县衙用饭,足见其对安庆窑的器重。若风声传了出去,那些个民窑管事还不踏破安庆窑的门槛?
  在张文思的授意下,王进特地添油加醋把那件供养瓷说了又说,直把安十九说得头皮发麻,心烦意乱。
  当下等不及徐稚柳有所行动,他招来周元吩咐几句。
  梁佩秋下午回去窑厂帮忙,等用完暮食回小青苑天已大黑。奔波了一日,她全身惫懒,散了发用木梳疏通后,简单梳洗后坐回窗边。
  时值初秋,晚间微凉,她一手挑烛芯,一手拨弄妆台上的陶泥小兔。
  那小兔原本是褐色陶泥状,兔子的耳朵和四肢因打磨不够细致,略有棱角,这些日子被她捧在手里早也看晚也看,泥褐色染上汗渍,色泽渐深,陶土质地也越发温润起来。
  烛下去看,七分陶三分瓷,倒显出不一般的神韵。
  她一时思绪飞远,想起早晨那一幕。
  徐稚柳跌出马车时,当真把她吓得不轻,也没细想两人如今尴尬的局面,立刻飞奔上前。对于那日的失约,他没再提起,她也不想去问,只关切地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
  见他比往日似乎又瘦了一点,丝丝缕缕的心疼浸没胸口。
  她问他可有受伤,他礼貌地退后一步说无事,又谢过她好意,在马夫搀扶下重新上了马车。那时她还没有离去,就站在车边看着他。
  窗帘被风高高吹起,他们隔着车驾四目交接。
  他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她也有话想说,想问他的近况,想问他知不知道自己遭遇了泥石流,为何不去看她?又想他为黄家洲和苏湖会馆争地盘的事殚精竭虑,可知现在外头都如何议论他?
  想了许多,再想到那日在鸣泉茶馆,他分明就在幕后,听到那样的故事,不自辩,不反驳,似完全把自己摔进泥沼里自暴自弃,不仅如此,还和太监言笑晏晏,一时心乱如麻,又气又急。
  即这片刻之间,马车已然从旁经过。
  她下意识追了几步,被王云仙喊住才醒过神来。
  王云仙说:“短短几日,他好像变了个人。”
  她心下叹息。
  连云仙那样迟钝的人都看出来了,她如何看不出?王云仙又说:“别再想他了,好吗?以后……以后你需得和他保持距离,注意避嫌。”
  如今他们和夏瑛是一处的,徐稚柳和安十九是一处的。
  夏瑛和安十九不对付。
  他们两家只能是对手。
  他和她,也只能是对手。
  想到这里,忽来一道冷风,院中花蕊簌簌掉落,梁佩秋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心头仍旧惴惴,当真……当真回不到从前了吗?
  又过几日,恰好是观音娘娘的佛诞日,梁佩秋将夏瑛检验过的供养瓷放入定制匣中,和王瑜打过招呼,出了安庆窑,打马上景德大道,拿着夏瑛的书帖送供养瓷去观音庙。
  途径郊外桦林时,忽然被一群黑衣蒙面人团团包围。
  为首之人大喝道:“你可是安庆窑的小神爷?”
  梁佩秋下意识想矢口否认,又怕摔坏了供养瓷不吉利,忙将匣子抱进怀中,这才磕巴地开口。
  对方见她迟疑,料定没有认错,因下冷笑几声,迫近身前:“你可知你得罪了谁?”
  梁佩秋忙摆手:“好汉饶命,小民什么都不知道。”
  她整日在窑里和火炉为伴,哪里有机会得罪人,对方还有本事收买一帮杀手,显见是个大人物。她稍稍动动头脑,就猜到了对方意图。
  虽则如此,她还是一连否认。
  对方不同她废话,径自道:“回去和你家东主说,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要搅合不该搅合的浑水,当心赔了夫人又折兵!”
  说罢,他一挥手,身后两名黑衣人上前,展开麻袋,看样子是要给她一顿教训。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麻袋套上头的刹那,一道利箭穿过黑衣人的手掌。
  惊叫声响起,另一黑衣人当即回闪,只动作略慢一步,小腿中了一箭。
  为首之人反应极快,在两名黑衣人还没反应过来前,飞身上前,展开双臂,欲要亲自捉拿梁佩秋。暗中再度飞来一记利箭,与为首之人的长剑相撞,箭矢落地,那人也一个飞旋,被迫退后几步。
  他不再盲目进攻,环视一圈后,高声问道:“来者何人?”
  桦林中飞鸟扑簌,乍起一道银光。
  黑衣人等下意识回避。等到他们反应过来,那银光只是一团糊弄人的烟雾弹后,身前已然没了梁佩秋的身影。
  梁佩秋早早蓄势,趁黑衣人躲闪不备之际,将匣子裹进胸前,一把扯住缰绳逃之夭夭。
  踏雪似乎也嗅到林中剑拔弩张的危险气息,驮着背上的主人跑出了从未有过的速度,英姿勃勃,只闻风动。
  林中人忽而一声轻笑。
  黑衣人等以为他是讥讽,气恼不已,四下里忙去搜寻,却只听到一句:“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她不是你们能动的人。若有下次,断的可不单是手脚了。”
  ……
  是夜,徐稚柳站在窗前,一轮弦月倒挂树梢上。他凝望辽阔的苍穹,许久,才动了动眼睫,垂下视线。
  桌案上仍是那不起眼的、丑巴巴的五福扣。
  这时,远处传来鸽子的咕咕声,他收敛心神,出门察看。此时已近下半夜,连一向最能熬夜的时年都去睡了,庭院里四下寂寂,空无一人。
  待鸽子停在窗边啄食,徐稚柳才返身回屋,从其脚下取出竹筒。
  打开小笺。
  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一句话:改革势必流血,成大事者何拘小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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