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就在这看似风波渐止的平静下,迎来了加表工的头七。
原本王瑜安排管事出面吊唁送帛金,就算尽了主家的心意,不过梁佩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
王云仙听说后非要陪她一起,“万一你又哭了没地方擦眼泪,被旁人看到,抹杀了小神爷的英名可如何是好?”
梁佩秋懒得和他斗嘴,且由他去。两人到了灵堂,上完香后,梁佩秋单独去见加表工的妻子。那女子随夫姓林,梁佩秋叫她一声林嫂子。
宽慰几句后,她问林嫂子今后如何打算。
林嫂子勉力挤出个笑来,望向农舍间的一道窗檐,低声道:“还能如何?日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只要小宝好,我什么都能做。”
她如今孤儿寡母的,双方父母也都早逝,偌大人世间没了那根顶梁柱,当真和天塌下来没有两样。
梁佩秋不擅长处理这种事,一时语塞,讷讷半晌,只从荷包掏出一锭银子,强塞到林嫂子手中。
“给小宝的,林嫂子莫要推拒了。”
林嫂子一怔,细想之后还是收了下来。眼看她要弓身道谢,梁佩秋忙上前一步,双手托住林嫂子的臂膀。
“不必言谢了。”她道,“日后若有需要,尽管来安庆窑找我。”
“好,好,多谢小神爷。”
两人正说着话,那头有人叫林嫂子过去。梁佩秋朝她摆摆手,示意她不用招待自己,先去忙要紧事。
林嫂子离开后,王云仙不知打哪儿钻了出来,与她肩并肩站在田埂上,看着一望无际的田野。
金秋十月,丰收季节,稻田金灿灿的,阳光洒落在硕果上,累累坠坠,叫人平添一分收获的欣喜。
王云仙深吸了一口稻香气,缓缓开口:“你问旁人如何打算,可有想过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梁佩秋沉默不语。
她知王云仙什么意思。
如今,安庆窑死了人,都说是湖田窑干的,王瑜也将凶手直指徐稚柳。况她去问过,他也承认了。走到这一步,谁也无法再回头。
只能是对手。
“老头子这两日火气大得很,你无事就别去他面前触霉头了。”王云仙顿了顿,又道,“我听他那意思,等三窑九会聆讯结果出来,正式恢复往常营生后,就要把你提上来,到时候恐怕免不了要和湖田窑面对面抢生意,你约莫……要先做好准备。”
王云仙这话三分迟疑七分试探,说完侧过身来,一眨不眨地看着身边人。
片刻后,对上一双眼睛。
梁佩秋也转过了头来。
“你怕我不敢吗?”
王云仙一愣,旋即笑道:“哪里,我是怕你太嫩,干不过那厮。”话锋一转,他又拍拍自个肩膀,“不过,万事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不由地,梁佩秋想起那晚哭湿他胸膛的场景,失笑出声。
她定定望着王云仙,觉察到两人之间一种无声无息的变化,似乎,似乎在她深陷于某种情愫无力自拔的时候,他和她的位置已无声无息发生了颠倒。
过去好玩成性的大少爷,怎么就突然长大了呢?
梁佩秋怔忪出神,不多时,听见窸窣响动,只见王云仙悄摸摸挪移着靠近,端着一副小心翼翼的面孔,朝她眨巴眼睛。
她好奇:“怎么了?”
他思忖着:“我听说了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梁佩秋先是莫名,转而明白过来,静思片刻,转头跃下田埂,大步离去。只离去前丢下一句:“以后他的事,不必再同我说了。”
回到家里,王瑜叫她去书房,果不其然就是王云仙说的那桩事。
聆讯结果还没出,只安庆窑家大业大,赶上万寿瓷的档口,搭烧任务重,万万不能耽搁,是以所谓的聆讯,也只走个面上流程,王瑜顺道哭嚎几嗓子为自家叫冤罢了,私下里他们还是照常经营。
她先前不怎么管理窑务,而今王瑜有意提拔,似乎也不需要征求她的同意,只甩出几家瓷行商号,让她安排好时间,随他一道去接洽。
梁佩秋看了看这几家瓷行,均是和湖田窑合作密切的大瓷行,原先安庆窑不是没有想过分一杯羹,只公然去抢生意,到底面上不好看。
如今撕破了脸,自然不管不顾了。
她想了想,应声好。
回到小青苑方喝口茶的功夫,王瑜已经叫人送来这几家瓷行的相关文书,让她先了解情况。她随即细看起来,一直到夜半时分才歇下。
不想劳碌奔波了一整天,睡梦中仍有鬼魅追随。她浑身大汗淋漓,惊呼不断,眼前火苗越烧越大,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转瞬间,似又回到风火神庙的那一晚。那一晚也是同样的场景,她被捆缚着双手无法动弹,整个人如置身火炉中,全身滚烫,热汗不断。
就在这痛苦与煎熬中,一道身影大步跨进火海。
她眼睛又酸又热,想高喊他的名字,可他却毫不犹豫奔向了另一道身影。是了,那是他的未婚妻,是和他相伴数年的青梅。
她又算谁呢?
迷惘的思绪罩下来,她的身体更痛了,此时业火烧到头顶,她直觉与死亡只有一步之遥。就在这时,那道身影转过头来,定定望着她,唇瓣微动。
她听见他说:等我,等我。
她热泪盈眶,不住喃喃,等你,我会等你,一直一直等你……柳哥,我一直在等你,一直一直在等你。
可她等啊等,等了十年,等到的又是什么?
黄粱一梦,世人为何总是如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苦苦挣扎着,半梦半醒间强行撬动眼皮,大口喘着气,以一种不啻于绝处逢生的力量,将那人从脑海中挤了出去,猛的睁开眼。
周遭黑暗,平静无波。
梁佩秋起身下床,疾步到桌边灌下一整壶凉茶,尔后掀开门,不顾身上只有一袭单衣,向着西角的那棵百年梨树冲去。
她四处寻找着什么,忽而看到一根枯枝,顺手抄起,一股脑地抽打在树干上。
入了秋,树干光秃秃的,竟是连半片叶子都没有。她用力抽打了一阵,突觉行为怪诞,极是癫狂,更是平生从未有过的荒唐,自视过后,竟生生冷笑出声。
即在这时,外头响起一串脚步声。
若有似无,犹如鬼魅。
那鬼魅一直、一直、白天黑夜不停纠缠着她,梁佩秋当真恼怒至极,二话不说爬上树去,欲要高声呵斥,挥退那恼人的鬼影。
谁知,就在她张口的一瞬,竟笔直地对上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从上到下,一寸寸凌迟着她。
最后,停在她不及束胸、单衣下微微鼓胀的胸前。
梁佩秋当即脸颊热辣,若无其事地抱着树干滑溜下去,双手抱膝坐在老树前,懊悔地长出一口气,将头深埋进膝间。
高墙外的徐稚柳,眉间微拧,似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嘴角略略牵动,直到里面彻底安静下来,方才举步离去。
今夜他没有带上时年,只孤身一人,一路小心谨慎,来到乡郊一间不起眼的农房,轻叩屋门。等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谁呀?”
徐稚柳低声道:“我是徐稚柳。”
屋内一静,转而门扉四开。女子钗衣布裙,一脸疲态,惊怒不定地看着他:“你为什么来这里?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徐稚柳在景德镇不说家喻户晓,至少烧做两行没有不知道他的,以前也常在行色戏的场子里看到他的身影。
林嫂子一眼就认出了他。
为丈夫之死,她曾多次奔走衙门,然没有实证,求告无门。任凭坊间如何疯传是湖田窑下的黑手,可惜死鬼去的突然,什么都没留下,到了衙门也只一桩无头官司,寥寥收场。
她对湖田窑可谓深恶痛绝,更将面前男子视作杀夫仇人,恨到骨子里。
眼见敌人上门,她抄起手边的锄头,就要为丈夫报仇。徐稚柳被喝退几步,忙阻道:“我今日前来是有一桩要事告知嫂子。”
“谁是你嫂子?”
“林哥身患绝症之事,不知您可知晓?”
就在锄头落下的一刻,女子动作停住了,懵然地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
“此事说来话长,不知嫂子可否容我进屋详说?”
女子将信将疑,但看徐稚柳面目清朗,一副君子做派,到底还是放下戒备。听完徐稚柳的话,女子捂着脸哭泣不止。
房中婴儿听到娘亲哭声,也跟着哭嚎起来。
徐稚柳不得已上前抱起婴儿,抚着孩子脆弱的眉心,低声安抚。
女子这才确定,丈夫之死果真另有隐情。有一日丈夫喝得大醉回家,她本是万分气恼,却听他醉梦中说自己患了重病,将不久于人世,忆及刚刚出世的孩子和年少妻子,实在放心不下。
初时听到,她权当丈夫酒后胡言,并未放在心上。可第二日丈夫清醒后,就告诉她一定会为她和孩子挣得一份前程,让他们没有后顾无忧。她当他说笑,没有放在心上,可没有多久,就传来丈夫在倒窑事故中身亡的消息。
安庆窑体谅她孤儿寡母,送来一大笔抚恤金。她想起那日丈夫出门前说的话,方才惊出一身冷汗,心道此事不简单。
而今徐稚柳深夜上门,更是证实此事。
“林哥主动找我,说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为湖田窑争个头首,只希望我在他死后能照拂你们母子,替你们安顿好后路。”
徐稚柳一面抱着孩子,一面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推至女子面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找个清平处落脚,好好将孩子抚养长大吧。”
“我不要,这里就是我的家乡,我为何要走?”
“这些年景德镇不大太平,想必你也知道原因,若被人知晓你丈夫之死,乃是同我的一场阴谋,定会为你们招致不必要的流言蜚语,届时生前为安庆窑效力的你的丈夫,恐怕也会落下个背主的骂名。你想孩子长大后,被人指着骂自己的父亲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吗?”
女子一听,立刻从徐稚柳手中夺过孩子,心惊之余,感到阵阵后怕。只看着桌上的银票,她实在不敢触碰。
那是孩子父亲用性命换来的……
太烫手了。
“他找你,你就答应他?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要有赢得天下第一民窑的全胜把握,又要让安十九相信他的谋略,面对一个父子为妻小精心策划的前程,面对那风雨中黄家洲百姓苦苦的哀求和势必要流血的改革之路,他确实无法再遵从本心,做一个好人了。
徐稚柳再无多言,转身即要离开。就在这时,窗扉上忽而闪过一道黑影。徐稚柳厉声喝道:“谁在外面?”
他立刻追了出去,却见牧野空旷,寂静无声。
时而远处的稻田随风而动,簌簌作响。
他心下惊疑,眉头紧锁。
回程的一路徐稚柳几乎是用跑的,幸而半道上遇见巡检司衙门的熟人,在他们指路下,很快找到吴寅。吴寅也正要找他,两人就在景德大街碰了个正着。
前后没耽误多久。
因事态紧急,徐稚柳先说了自己的情况,吴寅一听,眉毛倒竖:“眼下是个什么情况,你怎敢一个人去荒郊野岭?”
不及交代王进那头的发现,吴寅立刻翻身上马,直奔鹤馆而去。
徐稚柳是景德小诸葛,料事如神;吴寅脚程快,兼身骑北地良驹,日行千里。在黑影潜入鹤馆前,直接将人拦下。
双方都是一袭夜行衣,裹着面庞。
秋风飒飒,寒夜沁出凉汗,鹤馆灯火闪烁,一墙之隔,两处风华。黑衣人嗅到危险气息,心道不妙,今晚恐要交代在此。
临死前,他要问个明白。
“上次在郊外林中阻击我等的,就是在下吧?”
“不错。”
“你是徐稚柳的人?”
吴寅嗓音低沉:“话别说得这么难听,严格说来,我只是个路过的,眼见不平事,顺道料理下而已。”
说罢,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道银光闪过,吼间似被蚊子叮咬了下,只刹那间的酥痒。下一刻,已不知人事,倒地身亡。
吴寅向来冷硬的面庞出现一抹讥诮。处理完后续,他不紧不慢地回府换了件干净衣裳,到湖田窑时,正赶上吃早膳。
看着面前一大桌子他爱吃的糕点和面食,吴大善人露出满意的笑来。
“还是你懂我,不枉我为你跑废了腿,折腾一宿。”
徐稚柳尽心尽力为其布膳。
虽则处理了尾巴,但人没了踪迹,安十九指定起疑。吴寅胡塞一通后,大喇喇笑道:“就算没今儿这桩事,难道他就不起疑了?不然何故派人跟踪你?”
徐稚柳扬眉,不无不可地勾了勾唇:“说得在理。”
自打那日安十九带着一帮御窑厂官员强闯湖田窑后,他就知道怀疑的种子已经在安十九心里埋下了,左右有这么一天,只他以为近来表现良好,安十九兴许不会这么快出手,不想……
吴寅似猜到他在想什么,毫不客气地打破他的幻想,道:“你可知内廷里活下来的奴才都要经历什么?能得安乾青眼,你以为他只空有一张小白脸吗?我劝你不要再有任何侥幸心理,况且……”
吴寅搁下筷子,面色严肃,“我虽不知你究竟在谋划什么,和夏瑛打的什么哑谜,只以我一个局外人来看,眼下百采新政一步步走上正轨,安十九多年经营势要瓦解,若我是他,也不甘心,你这样一个不省心的,谁能不起疑?”
单看结果,徐稚柳当选三窑九会的值年,湖田窑成为天下第一窑口,安庆窑虽死了个人,但民心所向,被拥戴为百采先驱。
水涨船高,湖田窑和安庆窑谁能独大暂且不表,这上上下下,肉眼可见的,唯独安十九没讨到任何好处。
一个从三千宦官,皇城最顶级的猎杀场中走出的人,即便不算聪明绝顶,也绝不可能是个傻子。等到他冷静下来细想一番,不难发现个中猫腻。
吴寅提醒:“他既能派人跟踪你,左右不止一招。司礼监是朝廷刑讯一把手,手段肮脏,难以想象,你务必小心。”
徐稚柳尝了一口凉粉,丝丝滑滑的,沁入心脾。
他低头,又去夹竹屉里冒着热气的菊花糕,上面撒着糖粉,一看就甜腻。筷子一转,菊花糕落入吴寅面前的玉蝶上。
徐稚柳声音平淡:“回头厨娘你带回去吧。”
吴寅面上一喜,转而戒备。
“你什么意思?”
“瑶里口味偏甜,我不好这一口。”
吴寅翻了个白眼,瞧这话说的,敢情他好口甜食,他直到今日才发现?他撇撇嘴,抱臂道:“徐稚柳,又有什么交代,你直说吧!”
徐稚柳微微一笑,带着几分郑重:“此值多事之秋,她势单力薄,一无所知,请你务必保护好她。”
“你为何不告诉她实情?”
吴寅没有见到雨夜那一晚,后来的种种都是听人说起才知,自然,他无法感同身受徐稚柳的恐惧。
说来可笑,名门望族的子弟,怎会与泥泞里挣扎的平民共情呢?便要获取夏瑛的信任,徐稚柳尚且需要请杨老出面,代为作保,又献上投名状,交出百采,方才能和夏瑛里应外合,搜集安十九草菅人命、横行乡里的罪证。
这样一生只一次的豪赌,他输不起。
忽而地,晨间丝丝缕缕凉风灌入书屋,即在这时,徐稚柳的思绪一转,想起了昨夜狮子弄下见到的情形。梨花枝头没了飘飞的花蕊,月亮也不再似往日般又圆又大。种种一切如昨日黄花,都已翻了篇。
然而他却在一点点的、微不可察的动静里,第一时间发现了她。
怎不是天意呢?
此时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许多个场景,她千里迢迢赶去瑶里向他送信时,他在雪夜里第一次抱起她时,将她堵在江水楼的飞檐阁墙时,童宾神像前他冲向火海拥住她时,当着许许多多人的面以袖遮掩牵住她的手时,在她急着赴约被埋山洪下时,不愿见他受辱甚而动了杀心时……
那每一个每一个的瞬间,到最后统统化作绚烂的烟火,绽放在徐稚柳千疮百孔的心河上。随着凉风,他再次回想起昨夜四目相对时,她又惊又气的模样,单薄的里衣支撑不住秋夜的寒凉,她胸前起伏不定,散发着馨香。
他忍不住轻轻地笑出了声。
面对吴寅好奇的目光,他亦真心交付,无有隐瞒,直言道:“她是我肋下的软肉,伤了会痛。”
吴寅一愣。
忽而想起一些场景,面前这个翩翩如玉的公子,似乎动了杀心的每个时刻,都与那人有关。而那人,偏偏和他又是头破血流的关系。
唉,人世间的男欢女爱啊。
忒是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