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虽说梁佩秋已决定重新挛窑,但事关重大,还是得知会王瑜。
她到书房时,王瑜正和账房管事们开会。
四六是账房大先生,一应出纳都要经他的手。他年近六旬,驼背,加上吃住都在账房里,鲜少出门,皮肤虽老化布满皱纹,却有一种异样的病态的白。
况他少言寡语,极少和人走动,对于他的情况安庆窑上下知之甚少,就显得他这个人有几分世外高人的独孤气质。
他拿了万寿瓷的搭烧细目给王瑜看,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却有些凝重。
王云仙跟着四六学录账也有数月,一瞧就不对劲,跟着凑过去看了看。
不比三大殿配瓷以龙缸为主,万寿瓷更讲求十全十美,是以“福禄寿”为首的各色桃李、松竹、百子、百吉、延年、龟、龙等吉祥寓意的纹饰款式一应俱全,一眼看过去五花八门,是直接能把人看晕的程度。
王云仙粗略扫了一眼,光是碗、盘、碟和瓶器、缸器等就足足有上万件。
这还是分配到安庆窑的搭烧数量,像是湖田窑之流的大窑厂,也有一定的配量,统统加起来,算上御窑厂自家的量,估摸着明年为皇帝万寿,要烧约莫三十万件瓷器。
当真是劳民伤财。
他撇了撇嘴,关上门在自家里头也不敢高声说一句实话,只嘟哝道:“皇帝用得上这么多瓷器吗?”
王瑜严厉的眼风立刻扫了过来:“皇帝就没亲戚了吗?那些个王爷妃嫔,后宫的贵人,哪个不需要用到锅碗瓢盆?今时不同往日了,日后说话你且掂量掂量,小心祸从口出!”
“是是是。”王云仙假装打嘴,讨到王瑜宽饶后,才转向四六,“这单子有什么问题吗?”
他以前听说外邦人皮肤是白的,和黄皮肤的中原人种族不同。那种白,就像得了一种老年人独有的白化病一样,白的同时,四肢和脸上皮肤的斑点就格外突出。
四六瞧着就像得了这种老年病。
王云仙常不敢和他对视,总觉得那瘦骨嶙峋的脸上凸出的一双眼球会吃人。是以他才对上四六的目光,就不由移开视线,借由咳嗽以作掩饰。
四六沉默不语,微垂着脑袋,眼风扫过左右。
王瑜太了解这个老伙计了,一准会意,让其他人先出去,原想连王云仙一起打发,见他翘着二郎腿,窝在太师椅中四平八稳,一副“洗耳恭听”的浪荡样,料想就算将人打出去,恐怕也要隔墙偷听,是以不勉强,让四六直言。
四六踟蹰半晌,终而开口:“数量太大了,这倒不要紧,只是……御窑厂那头给的定银太少了。”
他声音沙沙的,像深山老林里的雪,积年不化,透着股森寒。
王瑜顺势打量起这位陪伴自己数年的左右手,如今俨然一株被压弯了腰的松柏,老态龙钟,似已不胜其位。可他知道,四六不是一般人。
他不由坐直了身体,问道:“是按照先前搭烧的规矩来的吗?”
“是,不过……”
先前配合御窑厂搭烧,数量再大也没有超过十万件。御窑厂预先支付一部分定银,用以采买部分烧料,其余成本和风险由窑厂自个儿担负。
数量少,成本和风险也相应小一些。可万寿瓷不一样,量太大了,按照原先商谈好的比例来给定银,窑厂动辄就要掏空账房现银,才能买足木料、釉料等烧瓷需要的东西。
四六手上不是没经过这么大的出项,恰是因为出项太大,一个账房先生天生的警觉性让他不得不敲响警钟,劝谏东家:“不若和御窑厂那头再商榷商榷,将定银提高三成?”
王瑜当即摇头:“这绝不可能,御窑厂拿着的且是内务府的定银呢,也不是一下子就都到手的。他们那头尚且紧缺,哪里顾得上我们死活!”
“不过,咱们和御窑厂搭烧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即便万寿瓷数量惊人,想必也不会有什么纰漏。按照规矩,事后交付瓷器,一经检验就会给足剩余银钱,前后时长不过半年,我想账房现银应是可以流通?”
“实在不行,这段时间想想办法,将外债多收些回来,补足内库。”
王瑜日常管理窑务,脑袋转得快,一下子想到还欠着自家银钱的几家大瓷行,恨不得马上就去索债。
他这头提供了好几个方案,眼瞅着四六还是先前凝重的表情,不免起疑。
“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四六抬头,定定看向面前的父子二人。
王云仙算他半个徒弟,日久相处,这孩子的秉性他都一一看在眼里,是个良善的,好好培养,日后定也是个算账的能手。
王瑜就更不用说了,曾救他于水火之中,对他恩同再造。
这两人,无论是谁,都是他的主子。
他思来想去,还是将心中疑虑和盘托出。
“如今北地战乱不断,国库吃紧,地方税务都要向下盘剥,老百姓手头能有多少银钱?长此以往,必要朝商贾下手。景德镇盘踞江右,以瓷器、茶叶称霸一方,光靠这两项的进出口税收,就已是江西之巨,然如此情况之下,尚也只是勉强应对国库需求,日后……日后恐怕……”
这话论及国家大事,动摇国本,说得严重点,可谓大不敬。
王瑜旋即变了脸色,王云仙也不由咽了口唾沫,从太师椅里头爬了起来。
“若我们接了万寿瓷,势必要缩减对民间瓷器的供应,那么现银的周转和营收都会受到挤压,于此,即便将外债都收回来,万寿瓷所要损耗的也几乎是全部家底。且先不提每年该交的瓷税有多少,会不会涨,万一、我是说万一上面周转不开,那……”
他说的这个“上面”,王瑜听懂了,不是御窑厂,也不是内务府,直指国库。
一旦国库没钱,给不了内务府相应的几十万瓷器所需的钦银,但万寿瓷的烧造任务早早就颁发了下去,没有钱,几十万件瓷器还必须如期完成,到最后受苦的只有最底层商户、民户。
其中损失最大的,要数和御窑厂有搭烧关系的大窑厂,譬若安庆窑和湖田窑。
此中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到了那时,以昌南窑为首等一直虎视眈眈欲要跻身搭烧行列的坯户,不都得趁势而上?而那些原本就因瓷器包青率不足而被排除在官方搭烧之外的窑户,也都想要分一杯残羹。
届时,别说争什么第一第二了,怕就是被克扣工钱的工人们,也会把他们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诚然,这是四六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大掌柜的“先忧”,事态并不一定会如此发展,但王瑜父子还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王瑜静默良久,手臂颤颤捏紧了太师椅:“四六,这话可不能随便出口啊,你有几分把握?”
四六摇摇头:“我也不知。”
“那你……”
“东家,在其位谋其政,我有此一虑自当告知,该如何决断,还得看您自己。”
说完,不等王瑜开口,他已先行退下。出了门,和立在门外等候的梁佩秋四目交接,两人均点头示意,没有搭话。
梁佩秋又等了一会儿才敲门入内。
此时王瑜已缓和了神色,和王云仙说起另一档子糟心事,按照他的意思,这个陶业监察会里头必须得有安庆窑的人,可夏瑛不可能为了他公然作弊,是以他想破脑袋,也没想到一个符合要求的“自己人”。
要懂得窑务,深谙瓷行门道,同时不能有任何利益裙带关系,到哪里去找这么些个仙人儿?
如此一来,他只能从其他地方下手。
王云仙见他要搀和这个事,忙阻拦道:“俗话说官字两张口,是黑是白都由他们说了算,今儿个他们还打成一团,明儿个说不定就和好了,这种浑的不能再浑的水你非蹚它干什么?要说我,你就学那湖田窑作壁上观,任他们闹去。姓徐的那厮不是号称小诸葛嘛?你当他真病了?病得这么巧吗?万事学着点,总不会出错。”
王瑜原先被儿子教训还有点抹不开面,听到后头,不免笑场。
“你小子也学精了。”
“那可不,论脑子咱确实比不过人家,可咱也不是瞎子,还不能边看边学吗?老爹爹,这事儿你得听我的,越是动荡关头,越要稳住性子。”
“好,好,都听你的。”王瑜乐见自家崽崽有长进,关键还是被说服了。徐稚柳尚且装病不出,此事定有猫腻。
安庆窑才刚刚马失前蹄,确实不能急于求成。都是这些事儿闹得,把他闹得失了分寸,如今被儿子倒拉一把,他全身心的疲惫都消散不少,也乐得打趣两句。
这时,听到梁佩秋敲门,赶忙招呼她进来。
父子俩对了对眼神,默契地转移话题。
“你来得正好,再有半月就是你生辰了,可有想好如何操办?”王瑜捧着茶问道。
梁佩秋摇摇头:“师父,咱家才刚出了事故,大家都还念着林哥,恐怕没有心情。再者,每年都要过生辰,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一应从简吧。”
“那怎么行?!”王云仙抢先开口,“今年老头子有意抬举你,要让整个瓷业都见识见识小神爷的风采,如何能从简?再者窑房出了事,外头都等着看咱家笑话,咱家若是低调行事,岂不如他们的愿,让他们越发有了谈资?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不能当缩头乌龟,我就越要给你操办得热热闹闹,让所有人都看看,咱安庆窑也不是吃素的!”
王瑜也劝:“如今县令大人也有意拉咱们一把,这个关头你的生辰关系着整个安庆窑的荣辱,且由不得你随性而为了。”
王云仙猛点头附和,梁佩秋见这二人都已有了决定,不再多说。王瑜遂将此事交给王云仙,王云仙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好好操办,保准给她一个终身难忘的生辰。
王瑜瞅着小儿子满面红光,似是料到什么,吹了口黄汤里浮动的茶叶,笑而不语。
王云仙也冲梁佩秋她眨眨眼,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甜蜜蜜的,揣着小秘密。
一时间,梁佩秋几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看着王云仙,心口噗通噗通的,说不上是激动还是忐忑。
她有种奇妙的预感——王云仙好像要在她生辰当天,对她表陈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