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夜半,吴寅带着消息回到湖田窑时,时年已睡下了。
近来不再巡窑,加上小小孩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徐稚柳不再允许时年晚睡。若夜间当真有事,要么他自个儿办了,要么就让宿在外院的张磊辛苦点,顺带脚帮他跑一跑。
张磊是他得用的左右手,不比旁人,用起来也省心。
吴寅眼瞧着自己往这书房跑得频率,几乎大过时年去,忽而产生一种错觉,他莫不是顶了时年夜间的班?
“小小孩儿要长身体,我难道就不需要休息吗?”吴寅不免抱怨,大步上前扔下几张泛黄的破纸。
“诺,你要的都在这了。”
徐稚柳不跟他废话,也习惯了这人自说自话的毛病,坐下后,单手挑了灯芯,就着烛火看起来。
吴寅见他动作熟稔,挑烛火芯子,居然不需要眼睛盯着,不觉咋舌,“不愧是大才子,你怎不干脆和烛火芯子过日子?”
知道不会有人回应,他自顾自捧起事先准备好的香茶,往太狮椅里一窝,开始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意袭来,他猛的打了个寒战,再回头,那书案前却没了身影,只见案头堆积的文书被风吹动着簌簌作响,而此间的主人,正伫立在窗前。
只一眼,吴寅的瞌睡就跑了大半。
徐稚柳不对劲。
很不对劲。
吴寅看人有武力,灯下看人也不费眼,听着呼吸就知道窗边的人此刻正在压抑中,蓄积着蓬勃的怒意。
那户籍文书在来的路上他瞄过一眼,记录的是十多年前一家名为文定窑的窑主文石的生平履历。
文家原是景德镇的大窑户,专做陶瓷生意。文石也是一方霸主,家底夯实,妻妾成群,谁知有一年文石生意失败,数十万两银钱竟莫名消失不见!
文定窑倒欠窑工工钱不说,部分窑工因着合作多年,还往文家砸了不少名为分红的家财,擎等着年底进项,赚他一大笔,不想事出突然,钱都打了水漂。追堵到文石本人,甭管用什么招数,他都三缄其口,不肯透露半个字眼。
窑工只得往县衙闹,那么多的钱,怎可能凭空不见?当时的县令是个三不管的甩手掌柜,往常从不见人影,大小事都由县丞张文思来处理。
张文思听说了这事,不敢大意,进进出出往文定窑去了不知多少次,和哭闹的窑工们抱成一团。到最后,文石名下宅邸和店铺统统充公作了赔偿,家小被迫遣散到外地,文石投河自尽。
一桩大案草草收场。
那么大一家窑厂,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坍塌了。到如今,十多年过去了,窑工们老的老死的死,还能记得文定窑的也没有几个了。
是以,若非有人刻意提起,徐稚柳绝不会让他去查文石这个人。
显然,那封信有蹊跷。
吴寅散了散零星的睡意,起身走到徐稚柳身旁。
从窗扉往外看,偌大的湖田窑已陷入沉睡,被黑暗团团笼罩,庭院四处寂静无声,唯有不远处的窑房上空,烟囱里还冒着滚滚白烟。
间或有虫鸣鸟叫,让漆黑的夜显得不那么空洞。
他想起常年蜷缩在门房长榻上抽着旱烟的大爷,忽而起了一股子艳羡,再若不然,他还能舞一剑发发疯,可徐稚柳似乎从未发泄过。
他有发泄的方式吗?吴寅不由地想,或许没有吧,他白天黑夜、没日没夜窑务缠身,哪有发泄的出处?
吴寅沉默良久,终而开口:“需要我做什么?”
徐稚柳喉头微动,好不容易才将涌至唇瓣的血腥气咽下去,强压着气血,过了好一会儿才出声。
“送信的小孩想必是附近邻里商户的孩子,你绘下画像来,明日我要找到他。”
“不必如此麻烦,小孩子嘛,总归是替人跑腿办事的,明儿个你在府前寻个由头发糖吃,他必会过来,到时候我一看就知。”
见徐稚柳沉默以应,吴寅不由轻笑,“想你一个号称小诸葛的大才子,岂会想不到更便利的招数?越是这种时候,你越要冷静才行。”
就说他自己好了,年少时一直想奔赴边关,为国杀敌,可惜一家子都是文臣,宗族也不允许,是以即便武学大成,他也没有发挥的地方。
好不容易等到遴选皇家侍卫的机会,他却紧张过头,从而错失了良机,多年以来他一直以此警醒自己,越是大敌当前,越不能自乱阵脚。
否则行差踏错,再等下一次的机会,不知要多少年。
“若找到那孩子,你打算如何?”
“我要知道送信的人究竟是谁。”
“你心里没有成算吗?”
徐稚柳微微牵起嘴角,“其实不然,我约莫有个猜测,只是需要验证。”
那信里写了文定窑的情况,虽然户籍文书里没有详细记载文石之死和消失的数十万两银钱究竟去了何处,但处在这个关隘,收到这样一封信,徐稚柳很难不将文石之死和万寿瓷联想到一起去。
也只有万寿瓷,能撬动的了一个大窑户累积数代的家底。
然而,能通晓此间利害的,无非是和万寿瓷搭上关系的窑户。
整个景德镇除了湖田窑,也没几家。
吴寅看他心中有数,不再多费唇舌。两人因为此事紧要,又说了会话,吴寅干脆歇在书房,没有离去。
待到日上三竿,估摸再懒散的小孩也该起床了,他没让徐稚柳出面,随便点了名管事,就大摇大摆出了门。
不出半柱香,拎着个小孩回来。
不消徐稚柳如何盘问,那小孩看到一桌子的大鱼大肉,就禁不住诱惑说了实话。委托他的是个中年人,身子佝偻,驼背得严重,说话挺有条理,人也温和客气。
光这一奇貌,徐稚柳就想到了一人。
“果真是他。”
“谁?”
“安庆窑的账房先生名四六,我听叔父说过这人,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早年被王瑜从河边救回后就一直留在安庆窑,平日不好交际,鲜少出门,也就安庆窑还没壮大时,叔父在酒宴上见过几回,每每都是他出面帮王瑜代酒周旋,出谋划策。”
徐忠的原话是,若没有此人帮助王瑜打理窑务,经营盘算每一笔款项,安庆窑恐怕不会迅速崛起。
他也不止一次动过挖墙脚的念头,可惜那四六是个水泼不进的家伙,平时见一面都难,更不用说挖到自家来。
“可是他和文定窑有什么关系?”
“文石的石,谐音作十。”
经得徐稚柳提醒,吴寅猛的反应过来,眼睛瞪得溜圆。
“那文石不是投河自尽了吗?”
转念一想,四六就是王瑜从河边救起的,难道那人就是文石?四六相加,不就是十吗?他和徐稚柳的目光撞上,在他微微点头示意后,不由惊叹!
“好一出置之死地而后生,那王瑜可知文石的真实身份?”
“应当不知,否则王瑜怎敢将账房交给他?”
再者,王瑜若当真知道那笔不翼而飞的数十万两银钱的去向,怀疑万寿瓷有碍,以他们双方如今对垒的局面,怎会刻意写信来提醒?
可如果换成是四六所为,就说得通了。
“我想他也许提醒过王瑜,但王瑜没有放在心上,他也不想表露自己真实的身份。无奈之下,就想借由湖田窑的手来阻止搭烧的进行,或是,让我起到戒备,一旦湖田窑有什么风吹草动,其他搭烧户们也会对此警觉。”
听到这里,吴寅只觉屁股着火,怎还和万寿瓷搭上了关系?要知道万庆皇帝爱瓷如命,又是逢十整数的万寿年,可不得大操大办吗?
这事儿早些年就开始筹备了,京中上下六部衙门并三司没有一个敢懈怠的。
别说出什么岔子,哪怕大朝会上稍微提一两嘴花费大,都要挨皇帝的板子。
他悄摸摸看过一圈,仍不放心,特地凑近徐稚柳,压低声音道:“你莫不是想错了?万寿瓷能有什么问题?难道还会吃你们的银子不成?”
“那你可有想过,为何事发后,文石缄口不言?”
吴寅并非白身,什么事都不懂。那样的情况下,唯有交代实情才有出路,但凡能张嘴,文石怎会沉默?
“他必是受到了威胁!”
而以景德镇一方霸主的身份,又有谁能威胁得了他?
答案不言而喻。
是官员。
当时的县丞,是张文思。
张文思这个人,吴寅这些日子都看在了眼里,既是太监的走狗,又没几两脊骨,不敢得罪夏瑛,是以左右横跳,浑如一个跳梁小丑。
没有半点父母官该有的样子。
按照律法,他早就应该在婉娘事发时就遭千刀万剐。可惜当时让他逃过了一劫,不想连十多年前的大案,他也牵涉其中。
数十万两银钱不知去向,还能有什么可能?必是被贪污了!
“可是张文思区区一届县丞,怎么敢?”
“若是只他一人,未必能撼动文石。”
“你的意思是……”
吴寅不敢想了。
他浑身血液都在沸腾,叫嚣着让他赶紧做些什么。他想到还滞留此地的妹妹吴嘉,更是抓心挠肺,恨不得立刻把人送回京城去。
自打来了此地上任,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就没消停过。
哪个地界像景德镇这样闹腾的?
此时此刻,徐稚柳的心情不比吴寅平静。若当真只是关系到万寿瓷,关系到民窑生死,毕竟明年才是万寿年,眼下搭烧才刚刚开始,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
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他没有告诉吴寅的是,他的父亲也死在文定窑出事的那一年,和文石投河自尽的时间只相隔了一个月。
虽则一个发生在瑶里,一个在景德镇,两地相隔百里,也不会那么巧合,但他就是有一种预感,一种说不出的诡异的预感。
他父亲的死,和文石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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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徐稚柳一直尝试接触四六。
县衙里的户籍文书并不完整,文定窑的相关文书也遭了焚毁,在吴寅多次探访不得后,徐稚柳越发肯定文定窑和文石的背后,隐藏着滔天的秘密。
如今文书资料都遭到了有心人的刻意损坏,唯有找到文石本人,才有可能获悉真相。可惜,文石亦或是四六,大约不想被人发现真实身份,多年以来深居简出,吃住都在账房里。
王瑜名下瓷行、商铺的管事们若遇见紧急情况,需要用到银钱,都得亲自去安庆窑汇报。逢年节、月季度的正常结算,也都是一起去主家,同时向账房先生和大东家做汇报。
安庆窑这档子规矩,在遇见突发情况时委实有些麻烦,但王瑜仰仗四六,也不勉强,好在多年以来,四六主持得当,安庆窑蒸蒸日上,如此规矩也就延续了下来。
徐稚柳想过闹出点动静引蛇出洞,只怕是以文石的性子,就算出了门,前簇后拥的必不可能只他一人。
吴寅倒是说过,可以潜入安庆窑把人抓出来,但这么一来,未免动静太大。
最重要的是,文石既送了信来,想必不会毫不提防。这时候他们有任何举动,文石都会比往日更加小心谨慎,是以,想单独和他见上一面,除非他自己露脸,否则难于登天。
“这可怎么办?”
连绝世高手吴寅都犯了难。眼瞅着马上入冬,翻过年就是万寿,日子越近,他就越是紧张,偏偏吴嘉还是头倔驴,他好说歹说也没能劝动她回去,一而再的反倒引起她怀疑。
这几日吴寅当真是茶饭不思,人都瘦了一圈。
他像个无头苍蝇在书房不停地转,不停地转。
忽而,他听到窗边的人开了口:“上次你不是问我,王云仙买马意图为何?”
“啊?”
吴寅想说,敢情你听到我说话了呀,怎装聋子装得那么像!
“他不是为了给踏雪找老婆。”
“那是为了什么?”
徐稚柳望向远处,目光悠远。
秋风吹动他的衣袂,水青色的波纹将他带回那一亩方塘间。想到那日被他随手扔在积水洼的《横渠语录》,他声线有些粗哑。
“为了哄她高兴。”
“明日是她的生辰。”
“我想去湖田窑,亲口和她说一句生辰快乐,百岁长安。”
这或许,是他能对她说的最后一句祝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