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从京城一路打马回景德镇,路上不眠不休走了十日,中途和原先一起出公务的人马接头后,脚程稍缓。进入江西地界,吴寅还多盘桓了两日,去办件私事。
  时任江西左布政使的孙大人孙旻,正是吴嘉在议亲的孙家。两家亲事是父母长辈在孩子们出生时就定下的,那时孙旻连中三元后正在翰林院担任侍读学士,品阶虽不算高,但常伴皇帝身侧,陪着皇帝读书写字,记录要案,时不时还能帮皇帝誊抄奏折,参议天下大事。
  比起那些一年半载见不到皇帝两回的高官,翰林院侍读不知好多少倍,这也是公认的士族考学的正统青云之路,今后是要往内阁提拔的。
  孙旻也正是如此,在翰林院熬了几年资历,下放镀金,再回迁京城,加官进爵,没有几年就当上了户部侍郎,管着天下钱粮要塞,可谓简在帝心。
  那时候,吴方圆也将将只是鸿胪寺一名小官。
  按说两家差距渐大,婚事应要作废的,谁知孙家的儿郎偶然见了回吴嘉就非卿不娶,两家大人不忍心拆散命定的姻缘,也惦念着少时一起考学的交情,是以在孙旻的活动下,之后吴方圆浑似踩了狗屎运,一路官运亨通,直直往上蹿。
  这么着,两家恢复以往的走动,也没刻意隐瞒什么。京城的墙再高也藏不住任何秘密,没有多久大小官员们就都知道,吴家和孙家未来是要结亲的。
  且因着孙旻官阶更高,加上他为人圆滑,处事老道,两年前又一次外放江西担任左布政使,朝野内外都说这回在地方干点实政,再回京必然直升内阁。吴家是高攀的那一方,跟着孙家水涨船高,自然也要处处以孙家为先。
  吴寅既到了这地界儿,少不得去拜访孙旻一趟。不巧的是,孙旻刚好去了临县勘察水利工程,次日天黑才回,吴寅不得已又多耽误一日。
  和长辈说话,就似逢场作戏,场面上客套几句。吴寅本就不是会来事的人,和孙旻也谈不上多亲近,照例问候一番,被留下用饭。孙旻看他手脚没处放似的一副拘谨模样,笑着问起他在巡检司衙门的公务,吴寅这才找到话头,一一说了近况,就当汇报工作了。
  饭毕,孙旻看他归心似箭,也不多留,只道:“待你我两家正式结亲,也到时候回京述职了。届时见了你父亲,我劝劝他,想个法子也将你调回京城。”
  吴寅下意识道:“多谢孙大人,不过我在景德镇干得挺开心的,暂时还不想回京。”
  “开心?”孙旻愣住了,“景德镇民风剽悍,十八行当闹起来没个消停,我可听说了,你在那里没少忙活。”
  吴寅略感羞赧地挠挠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本就职责所在,不值当什么。”
  “你当真如此想?那……和太监那头关系如何?”
  吴寅面色一僵,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回道:“正常往来,只要他不惹事,我也不会主动找他的麻烦。”
  “到底不在天子脚下,让一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宵小当了寨王。”
  孙旻说这话时,难得流露出几分端方君子少见的轻佻。
  吴寅一怔,下意识脱口而出:“孙大人既知太监所为,为何不参他一本?”
  “证据何在?”孙旻似察觉失言,正了正色,“朝廷有朝廷的法度,地方有地方的规章,上官和下官之间也要讲求规矩分寸,不是你说一句他十恶不赦,我就能随便拿人的。”
  吴寅不信:“难道这么多年就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
  孙旻笑了,笑他天真。
  “贤侄,参安十九一本容易,要参倒他和他背后的阉党势力就不简单了。说句大不敬的,万寿在即,谁这个时候敢去触九五之尊的霉头?便是你爹,我那耿直的亲家,怕也要三思再三思吧。”
  孙旻是典型的纯臣,不溺近情,不涉党争,一心一意为君主分忧。吴寅知道,自家老爹吴方圆是极其看太监不顺眼的,当朝和安乾斗得最狠的一派文官中,就有他爹的身影。
  因着这点,吴家和孙家的亲事曾一度僵持。
  这几年京中实在太乱,孙旻自请外放,何尝不是一种自保?吴寅认定他的冷漠不作为,是作为纯臣的私欲在作祟,其中必有对帝心的考量,他根本不是一个以江山社稷为先的忠臣。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和这种人说再多也是枉然,是以话到了嘴边,被他强咽下去。
  “你和你爹一样,从小就性子直率,厌恶官场是非,又不善人际往来。我在这边离得远,不能时时护你周全,还是回京的好。”孙旻道,“此事就暂且定下,待我见了你父亲再做安排。”
  吴寅还想再说什么,见孙旻神色笃定,显然已经敲板。他当即恭声应好,又寒暄几句才告辞离去。
  出了门,吴寅神色瞬冷。
  等他抵达景德镇时,已是万庆十二年的立冬。这一天,安庆窑挂上了白幡,叱咤一方的王大东家去了。
  在此期间,镇上还发生了一些堪称匪夷所思的事情。
  吴寅外出公干前,特地在巡检司衙门留了个不起眼的桩子,帮他盯着镇上的一举一动。他一回来,那桩子就到了内衙一五一十把工作汇报了。
  “湖田窑的徐大东家被下大狱后不久,其女为了营救父亲,被人诓骗,失身于苏湖会馆的徐大仁。日前徐大东家无罪释放,正悄悄地筹办女儿婚事,夫家定的是祁门一商户,姓周。”
  吴寅推断对方是徐稚柳在时定下的周雅,只徐鹞失身是怎么回事?
  桩子道:“外界都是这么传的,内情我也不知。”
  吴寅问:“那徐忠是怎么被放出来的?”
  桩子答:“说是查清楚了,冤枉了徐大东家,就给人放了。”
  吴寅又问:“安十九是闲着没事干故意折腾人吗?说拿就拿,说放就放?你就没有一点起疑吗?”
  桩子:“啊这,大人,您不是只吩咐我盯着吗?”
  吴寅翻了个白眼:“算了,那你日夜盯着,可有发现别的猫腻?”
  桩子答:“倒是有一桩,徐忠被放出来前,安庆窑的王大东家去了。”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吴寅不耐烦了:“去哪了?”
  桩子傻了:“去了,就是……死了。”
  “你说什么?王瑜死了?怎么死的!”
  见他情状激烈,竟一个起蹿猛扑到自己面前,桩子忙不迭道:“他是悬梁自尽,事发于深夜,被人发现时已经晚了。不过、不过我听说他也是被逼得急了,才会想不开寻死。”
  “谁逼的他?”
  “他的徒弟,安庆窑的小神爷。”
  “你说谁?!!!”
  桩子答:“梁佩秋。”
  这事儿大街小巷人尽皆知,用不着桩子细说,吴寅街上走一遭,就能听到许多个版本,讲的最逼真的一版,要属鸣泉茶馆的说书先生。
  却说当日江水楼上杯酒释前嫌,原是王瑜假意逢迎,给徐忠摆下的鸿门宴。徐忠酒后失言,被安十九抓个正着,以诬陷朝廷命官之罪下了大狱。
  安庆窑的小神爷,出于前头与徐少东家的交情,不忍徐忠被害,求见安十九为徐忠求情。可这么一来,无疑背刺自家东主,王瑜怎能忍受?
  是以师徒俩生了嫌疑,梁佩秋多日不曾入得安庆窑的大门。
  一时间,坊间众说纷纭,站梁佩秋的有之,支持王瑜的也不少。有人说,正是两家争夺万寿瓷的关键时期,怎可儿女情长?又有人说,小神爷有情有义,既能断腿保瓷,又能打渔杀家,凛然高义,恰是我辈杰出,哪里错了?
  此时就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站出来爆料,说梁佩秋去牢里探望徐忠,被徐忠指着鼻子骂猫哭耗子假慈悲,和王瑜蛇鼠一窝。
  她回安庆窑请求王瑜的原谅,又被王瑜骂身在曹营心在汉,为一己之私置养育她多年的安庆窑而不顾,实在忘恩负义。就连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王少东家,那个混不吝都不再认她,不许她进王家门。
  梁佩秋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徐忠徐忠没救出来,还把王瑜气病了。那日在安庆窑,王瑜一经转圜就要见她,多少人在墙外看着,就见那小神爷疾步进了罩房,不久后里面传出争吵声。
  王瑜人在病中,声音却是不小。
  “小梁,你品性纯良,优柔寡断,怎与天斗?便是徐稚柳,最终不也当了逃兵?你别打断我,且先听我说完,近日武昌和江南会馆因施工建址械斗了半个月,始终无人问津,你可知这是为何?我来告诉你原因。
  武昌会馆的馆主早就和衙门打了招呼,要乱斗逼走江南会馆,霸占其建筑场地。而江南会馆的馆主和三窑九会的主簿有裙带关系,事涉江南颜面,绝不退让。两派人斗到一起,谁也争不过谁,后来无法,溯源到审批文书上才发现症结,原来江南会馆的文书上有徐稚柳的名字!
  早两年馆主在景德镇无依无靠,曾求着徐稚柳帮忙走动,徐稚柳体谅他不易,不辞辛苦为他奔走。如今却因这名字惹了一身骚,江南会馆方才明了,狐狸大王坐山观虎斗,利用他们互相牵制,不为别的,为的就是把湖田窑推到前面祭台!”
  安十九认定徐忠和湖田窑的“起义”,全因徐稚柳而起,即便徐稚柳已经死了,徐忠下了大狱,安十九仍不肯放过徐稚柳,一再地往他身上鞭刑。
  一次不行,两次三次!
  “这种小人你还妄想和他争什么公道,不是笑话是什么?景德镇就是这片黑天,谁也翻不过去,小梁,认命好不好?”
  安庆窑涉嫌偷税漏税,上报户部的文书就压在安十九手上,王瑜数日之间头发全白,抓着她的手苦苦追问,“小梁,文书一旦发出就截不回来了。若得罪安十九,湖田窑的今日就是安庆窑的明日,你为何还想不明白?你到底在徘徊什么?你是不是逼死我才肯收手?”
  王瑜不知安十九的真实打算是什么,只知这一回他要整治徐忠,徐忠死了就天下太平,谁也不会被牵连,安庆窑的这个窟窿也能无声无息地堵上。
  只梁佩秋不肯认命,非要救人。
  如何能救?安十九能给她什么好的出路?王瑜用脚指头想想都能猜到,势必是要断头流血的抉择。是以,越是如此,他越要狠下心来,逼她放手。
  若不然,死的只会是安庆窑。
  梁佩秋苦苦挣扎:“难道我是块木头吗?即是草木,谁又敢断定它们一定无情?我不舍湖田窑和窑工们被摧残有错吗?我的道德难道是用来了结自己的吗?”
  王瑜说:“小梁,你没有爱屋及乌的能力,就是没得选。若你觉得为难,也只能说,在你心里那个人更重要。”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那你说,你究竟要做什么?为何不肯放手?若我和安庆窑当真无比重要,你就听我的,不要再管那厮死活!”
  “师父……”
  “如若不然……如若不然,从今日起,你就与我安庆窑恩断义绝,往后再不相干!”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满座无声。过了片刻,有人笑喊道:“说的跟真的一样,难道当时你就在墙外?”
  “看官您且听我说,至于信不信,看您自个儿。”说书先生笑道,“即便我说当日在门外有不少耳朵都听见了争吵,内容也如上所说,没有经过什么改编,您怕是也不会相信吧?”
  “可他们师徒多年,小神爷又一身本事,王大东家怎舍得放手?”
  “你说的对,症结就在这里!为何小神爷一身本事,数年来却从未听到他的声名?”
  “世人也不都是徐稚柳。”
  “那你们说说,他和徐稚柳有何区别?都是寄人篱下又龙困浅滩的主,如何不让主家忌惮?”
  “你的意思是,小神爷之前不在窑口走动,是因为一直被王大东家打压?双方只担着师徒名分,实则关系早就破裂了?”
  “若非如此,如何解释当下种种?一个能得徐大才子另眼相看的人,岂是庸才?韬光养晦十数年,及至乱世应运而生,大放光彩,照我说,小神爷才是万庆十二年最好的一步棋!”
  “这也太精彩了!后来呢?”
  “后来当然如你们亲眼所见,师徒俩撕破脸皮,彻底谈崩。那小神爷钻了王大东家卧床养病的空子,买通窑口管事,以安庆窑的生死存亡为要挟,逼迫王瑜签下转让书,从此安庆窑改名换姓,作梁家窑。”
  “那、那王大东家呢?”
  “哦,王大东家呀。”说书先生似是轻笑了下,那笑极为瘆人,“王大东家不甘忍耻苟活,在祠堂悬梁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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