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此时的京城,立冬之后天气骤凉,一夜间北风倒灌,秋叶凋零,满庭落英。
  吴嘉早间醒来,看到窗下积水潭里的浮萍被淹了,檐下几盆娇气的兰花也被露水打得蔫了吧唧,她忙叫苁蓉把花搬进屋里。
  主仆俩忙活一通,吴嘉忽而动作一顿,想起京郊外那间简陋的竹屋,依稀记得数日前离开时,似乎屋顶有些漏雨,便扭头问苁蓉:“梁伯那头可有来信?”
  苁蓉摇头:“没有。”
  “几日了?”
  “约莫三四日没有信了。”
  “不应该呀。”吴嘉嘀咕了一句,一时没放心上,待到晚间,见狂风刮个不停,到底放心不下,提笔写了封信叫苁蓉拿去前院,明早城门一开就送出。
  谁知前后不过半柱香,信件就到了吴方圆手上。
  女孩家的长大了,有了小秘密,不会再和小时候一样伏在父亲的膝头撒娇,烂漫随心地讲述心事,可见天的往外跑也不是一回事,吴方圆早就起疑,这趟趁着捎带吴寅的信回京,他索性装病把人扣留在家中。
  果不其然,很快庄子那头就有了动静。
  先是三日一次的信件往来,规律可循,吴嘉便和以前一样,独自在闺中消磨时间。只时不时来关切他的身体状况,流露几分想要回庄子的迫切。
  吴方圆一看,这信不能再通了,是以在上封信寄出时就截了下来。庄子来信询问,也叫门房拦截,齐齐送到他的案头。
  吴方圆向来疼爱吴嘉,不想在这件事上草率,和女儿离心。思量再三,还是把人叫过来。
  吴嘉一进书房,先看到的就是整齐摆在长条案上的几封信,前一秒还娇俏美丽的容颜顿时僵住,下一秒就沉下脸来。
  “我说梁伯怎几日没来信,原是被父亲给扣下了。”
  吴嘉态度敞亮,不见一丝心虚。反倒吴方圆观其行迹磊落,疑心自己错怪闺女,有些拿不准腔调。
  “你不打算和我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吴嘉问,“父亲私扣女儿信件,才应该先解释吧?”
  吴方圆自知理亏,轻咳一声道:“我留你的信确实有错,但我有我的原因,你一个女儿家,正和孙家交换名帖拟定生辰八字,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怎可大意?我问你,庄子那边究竟有何事需要你三日就和梁伯通一次信?”
  吴嘉刚要开口,吴方圆就抢先道:“你当然可以蒙骗我,但我也可以派人亲自去庄子查探情况。你要想好,这件事你究竟瞒不瞒得住。”
  吴嘉想了想,表情柔缓几分,走过去为吴方圆捏肩。
  “既然父亲都已经发现了,那我就实话实说吧,我的确在庄子里藏了一个男人。”
  “什么?!”
  吴方圆险些没吓出心脏病来,哪还有按摩的心情,立刻按住吴嘉的手盘问道,“什么男人,你快给我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吴嘉打商量:“爹,我听说您和普济寺的广普方丈有些私交,他近日可在京中?”
  “你问这个做什么?”
  “听说他有秘传易容术,能让人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这不是一个女儿家该打听的事!”吴方圆道,“你先和我说说庄子那边的情况。”
  “可以,但我要先知道广普方丈的行踪。”
  吴方圆皱眉:“月底方家来人下聘,估计方贤侄也会一起来,你们俩多年不见了,成亲前先熟悉一下,到时候让你母亲带着你们一道去普济寺,正好请广普方丈测测姻缘,求个签。”
  “好呀。”吴嘉爽快地应下,“有爹爹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到时候广普方丈可一定要在,我还有事请他帮忙呢!”
  “滑头,现在可以说了吧?”
  总归要请广普方丈为徐稚柳看脸,这事越不过吴方圆去,吴嘉不再隐瞒。吴方圆听完前因后果,神色十分凝重。
  “没想到景德镇的形势如此复杂。”
  “以他的才干,遭人眼红并不奇怪,他必是被人戕害的,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
  吴嘉比任何人都清楚过程有多惊险,多少次高烧不退,命悬一线,大夫都说没救了,让她放弃,她不甘心,想他必也不甘,就死命往里填药材,凡是能救命的都不计后果地往里填。
  也是他争气,一直吊着口气,不肯瞑目。如今想来,她也倍觉唏嘘,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求生意志?
  她不由地想起在景德镇的初见。
  那时,台上正讲着他和小神爷背道而驰的故事,台下小神爷为他据理力争,而他隐于幕后,局外旁观,面对黑的白的数之不尽朝他飞来的评价,仿若一团悠悠的云,遥不可及。
  静水流深,悲喜不论。
  那是吴嘉第一次从一个男子身上体会到心脏被收紧的感觉。
  “爹,他受了很严重的伤,你一定要帮帮他。”
  “你还说?这么大的事,你们兄妹竟敢瞒着我!”
  吴方圆猛然一拍桌子,上等的红木案几跟着震动,起先堆成一摞的文书腾空而起,又凌乱四落,怎一个狼藉可言。
  吴嘉从没见他发这样大的火,被吓得连连后退。
  “事发突然,哪来得及提前知会您。再说了,我、我们也怕您考虑太多,不肯援手。”
  “考虑太多?你说说,我能考虑什么?”
  “您毕竟是官场中人,这事儿多半和阉党脱不了关系,万一您不想惹麻烦,想、想明哲保身呢?”
  “明哲保身?呵,现在我就不需要明哲保身了吗?”
  吴嘉喏喏:“救都救了,爹,您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吴方圆气得叉腰:“我怎么养了你们这对兄妹,净给我惹麻烦!”
  人是在景德镇没的,说到底隶属江西,往大了说,一应民政皆事关布政使司。吴家正和孙家议着亲呢,这事儿到底该不该知会孙旻一声?倘若不知会,又该如何处理?
  “他现在是何打算?”
  “我也不知。”
  “那你是何打算?”
  “女儿、女儿想着,先治好身上和脸上的烧伤要紧,如若不然,他怕是连那道门槛都跨不过去。”
  别说区区二十出头的少年儿郎了,便似他这般历经千帆的,若遭人如此祸害,也难跨过心里那道坎。意志稍差些的,救不回来是多数,即便救回来了,恐怕也早就一死了之了。
  吴方圆心有戚戚,平复下情绪后,对吴嘉道:“明日我随你去庄子上一趟,我要见见他。”
  这时的徐稚柳还不知道,吴家兄妹偷藏他于庄子的事情已然败露,日日在窗前翘首等着景德镇传来信儿。
  面对这张音容俱毁的脸,他依旧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似乎恐惧和不能接受、难以面对的并非毁容这件事本身,而是藏匿于毁容或身死背后的阴谋、虚伪,亦或可能错付的真心。
  他一向是个善于思考和计划将来的人。过去许多年,为了能堂堂正正替父亲翻案洗刷冤屈,他没有一日不在筹谋。他的脑子可以分成两瓣,一瓣用于处理窑务,一瓣则在计划退路。
  每次完成一步,下一步甚至下下一步的安排就已在实施了。
  然而这次,他完完全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完全不敢分析和判断背后那张黑手会是谁,不敢在没有定案的前提下,设想一点那人的不好,哪怕只动个念头都不行。
  一想起她,他就会痛。
  那唯一一块完整的,没有腐败的肉,既是软肋,也是鸩毒。
  次日午后,吴方圆抵达庄子,在梁伯的引路下,见到了正在竹屋后高地上读书的徐稚柳。
  远远望去,少年人手执书卷,负手立在溪岸旁,寒风从旷野袭来,挥斥着凛冬的权力,嘶吼怒号,而他专注一处,心无旁骛。彼
  时茂林深篁,涧水潺潺,山水之间,吴方圆忽而有种恍惚感,似回到年轻时候,看到了昔日故友——有匪君子,渊渟岳峙。
  只这么看着,就知不俗。
  徐稚柳听到动静转身,也第一次看清了和好友长相有八分相似的吴方圆。
  因祖上都是塞北马背上的功臣,吴方圆和吴寅身量都极为高大,吴寅肤色虽深了些,但剑眉星目,五官硬朗,勉强算个俏佳郎。
  吴方圆则生得草率些,方脸盘,悬胆鼻,乍一看气势唬人,颇有几分关公之威,细看又笑纹极深,有弥勒之风。
  尤其今日不上朝,他穿了一件暗花纱常服,更衬得他魁梧方正,和方圆沾不到一点边。
  两人隔着涓涓溪流对望了片刻,还是徐稚柳先反应过来,戴上帷帽,涉水回到岸边。
  他先是朝吴方圆行了一礼,尔后道:“吴大人见谅,小生面容丑陋,恐怕惊吓大人才遮面示人,望大人不要介意。”
  “无妨,你的事嘉嘉已同我讲了,我这次来,确也有事要问你。”
  两人回到竹屋,梁伯给他们各自倒了杯茶,识趣地退到了门外。
  徐稚柳在见到吴方圆的那一刻起,几近僵死的脑子终于又开始了运转。是以不等吴方圆开口,他先主动说道:“这次是我拖累了吴兄和吴家小姐,我愿一力承担,还请大人不要责怪他们。”
  吴方圆问:“你一介草民,如何承担?”
  徐稚柳略思考了一会儿,答道:“据我所知,我还活着这件事只吴兄和吴家小姐,吴大人另庄子上这些人知晓。庄子上都是吴家的人,想必没有大人的吩咐,他们不敢随意声张,何况他们并不知晓我的真实身份。既然事情还没败露,想必不会牵连大人一家。我……我会尽快离开,不给吴家惹来麻烦。”
  吴方圆不说话。
  徐稚柳的心渐渐往下沉:“大人若不放心,非要徐稚柳死在景德镇的话,那么,我的命大人尽管拿去。”
  “你不想活?”
  徐稚柳轻轻一笑:“蝼蚁偷生也需要信念。倘或世人认定徐稚柳已经死了,那么就凭我这张脸,谁能信我?谁敢信我?便有天大的冤情,我也没地方说。”
  “那你为何不死?”
  徐稚柳又是笑:“大人慧眼,想必已经看出来了,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死了,即便杳如黄鹤一场空,我也想争一争。”
  吴方圆叹道:“徐稚柳,一年前你在大龙缸越级上书,状告安十九时,我就知道你不甘心。可你得到了什么?你可知若非太监横行无忌,我等文官集体忍无可忍,想尽办法替你在朝野走动,你要受的何止一剑?你的命早就没了!”
  徐稚柳一惊。
  “你要争公平,争公道,争正义,我何尝不知?可这些东西,你挣得来吗?你区区一介草民的一条贱命,拿什么资本去争?!”
  吴方圆道,“那一次你没有死,是你命大。这一次你没有死,却非人力能及,而是老天爷的恩施。既如此,我劝你还是放下,忘记前尘吧。”
  “大人的意思是?”
  “我会给你一个身份,你找个没人的地方安度余生,也算全了你和我儿的交情。”
  不等徐稚柳表态,一个声音破门而入:“爹,不可!您答应我的,要请广普方丈为他治疗烧伤,怎能出尔反尔?”
  吴方圆看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亲闺女,再看看后面缩头缩脑的梁伯,就知这丫头不是刚出现。他强忍着怒火,辩白道:“我没说不给他疗伤。”
  “那您就别耽搁了,赶紧写信给广普方丈吧。”
  她这话说得轻巧,广普方丈是谁都能请动的吗?是想见就能见的吗?皇帝想见人一面都要提前去申请,遑论是他。
  吴方圆拿她没有办法,看了看徐稚柳暴露在外的皮肤,想到他受的罪,心下也生出几分怜惜,故道:“昨日我已修书送去普济寺了。”
  吴嘉当即喜上眉梢。
  她在外人面前总端着几分世家小姐的矜贵,只对着自家老爹才会又哭又闹,暴露无遗。想到方才一时心急,叫徐稚柳看到了自己咄咄逼人的一面,脸颊顿时泛起热意。
  不过比起为他争取到的机会,这点羞赧不算什么。
  她立刻叫苁蓉去准备暮食。
  高额聘来的厨娘总算有了用武之地!她实在高兴,对吴方圆说:“爹,您不知道,自打徐家阿兄病了,就没一日好好用过饭。这人不吃饭,身体哪能好呢?您快替我劝劝他,叫他知道广普方丈的厉害。”
  吴方圆和徐稚柳听着这声“徐家阿兄”,都没反应过来。
  吴嘉仿若未察,走到两人中间,自如地坐下倒了杯茶。
  闻着金秋里她和苁蓉捡拾晒干的桂花泡出的淡淡茶香,她朝吴方圆眨眨眼睛:“今晚娘不在,您尽管畅饮,我保证一个字都不向她透露。哦对,忘了告诉您,我还给您备下了您最爱的陈年花雕和醉蟹。隆冬里喝上一壶温好的酒,再吃一口螃蟹,甭提有多快活了!”
  末了,趁吴方圆被迷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对徐稚柳粲然一笑。
  徐稚柳没忍住牵了牵嘴角。
  吴方圆就被她四两拨千斤的伎俩带跑了,摸摸脑门。
  方才他说到哪里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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