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听到消息时梁佩秋并未觉得奇怪。
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她在京中就已见过了。只不知为何,她的心头仍旧泛起了一丝丝无从解释的涟漪。
这让她忙中出错,去县衙递交文书时,夹带了宁绍会馆请求“调理协商并承诺一定好处”的信函。
这个宁绍会馆,改名之前正是和武昌会馆因施工建址械斗半个月的江南会馆。之所以改名,是因为最初的审批文书上有徐稚柳的签字。
这事儿王瑜还没死的时候就点过梁佩秋,两家会馆争斗,若当真只为施工建址,还有调和的可能,坏就坏在事关一个死人,而狐狸大王偏要和这个死人置气,那么受累的只有活人。
江南会馆的馆长是个明白人,发现问题症结后第一时间找人想办法疏通,趁着狐狸大王回京贺寿,急吼吼地改了会馆名称。
如今审批文书上没了徐稚柳的签字,重新变成简单的会馆之争。不承想武昌会馆咬死了狐狸大王性情粗暴,势必会对宁绍会馆“赶尽杀绝”,是以这阵子没少作妖。
宁绍会馆已然愿意割地退让三分,他还欺人太甚,联合本地的都昌帮,不卖泥土给宁绍会馆。没了泥土平地如何施工?无奈之下宁绍会馆只好购买大量煤炭垫底。据说煤炭价格之昂贵,几乎一担煤合到一石米。
如此财大气粗,岂不惹人眼红?于是武昌会馆再三的折腾,宁绍会馆实在没辙,求了镇上的老书生指教,对方便给他指了条明路——梁佩秋。
若能得小神爷帮忙,便如得了狐狸大王的免死金牌,武昌会馆定会忌惮。
是以宁绍会馆一连写了好几封信函递交安庆窑,求见梁佩秋。梁佩秋没收好处,只一时也没想到合适的解决办法,就没回信。
事情且压着,不想被新县令“逮”了个正着。
周齐光不升堂时只着常服,今日是一件圆领宝蓝绣鹤长衫,端坐太师椅上,神色平静地扫过信函内容。
梁佩秋在一旁会客的茶座等着,等了半晌不见反应,感觉哪里不对,趁着喝茶的间隙,侧过半边身子,悄悄朝书案方向看去。
这一看,整个人都精神了。
周齐光手上拿着的并非她送来审批的文书,而是印有宁绍会馆签章的烫金书笺。那签章是红色的,书笺洒着金粉,格外显眼。
她连忙起身走过去。
“周、周大人,这封信不是……”
不等她说完,周齐光抬手打断:“梁大东家,审批文书先不急,不如你先和本官解释一下这封信的由来,你可是收受了宁绍会馆的贿赂?”
“没有!”梁佩秋立刻否认,又表现出几分为难,“此事有些复杂,一时间恐怕说不清楚。”
“那就慢慢说,本官有的是时间。”
周齐光嘴角含笑。
那笑意让梁佩秋心里打鼓。不是害怕,不是不安,而是一种不明所以的紧张。不知道为什么,她几次和这位大人接触,对方的言谈举止总会给她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荒诞感。
这让她她努力矫饰伪装的所有,在那双眼眸的迫视下,险些不攻自破。
好在她早已不是从前的梁佩秋。
她调整了下呼吸,视线往下,避开对方的审视。说到武昌会馆蛮不讲理欺负宁绍会馆而宁绍会馆莫名气短的源头是一个死人时,周齐光再次打断了她。
“没想到里头还有这样的渊源,确实不简单。”周齐光若有所指般,屈指敲击着桌案,旋即话锋一转,“这位徐稚柳是什么人?现在何处?”
梁佩秋因他富有节奏的动作猛的呼吸一止,手指沿着衣袍攥紧了一处。
“他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周齐光的声音没有夹杂半分感情,这对徐稚柳而言是一种抹杀。梁佩秋很难用平常的口吻去回应这个问题,因此再张口时有了些赌气的成分。
“万庆十一年冬,以身殉窑。”
“本官没听清,烦请梁大东家再说一遍。”
“万庆十一年。”
“以身殉窑。”
忽而地,寂静无声的花厅浮出一声轻笑。
梁佩秋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淬冰的眼眸。
“本官没想到世上竟有人会选择如此窝囊且愚蠢的死法,你可知被活活烧死是怎样的感受?毛发和皮肤会被灼热的火焰一点点燎开,血肉里像钻进了千万只虫子,不停地啃噬着你的骨头,强行要将外面那层东西剥离和烧焦,这个过程非常迅速,除了疼痛和崩溃不会给你别的反应,并且,你的耳膜会被撑开,接受火苗燃烧你的身体时发出的滋滋声响……那种等待着死亡降临的恐惧,想必梁大东家没有亲身体会过吧?”
“我……”
梁佩秋想说她体会过,如果是等待死亡降临的恐惧的话,当日在宫城里,她就已经切身感受到了。但她知道,周齐光想听到的答案是什么。
他转过手,虎口处恰有一块疮疤。
这是他特意留下来没有让广普方丈复原的一块皮肤,当时被烧得焦黑,经过一年多的死皮再生,已经长出了新肉,只新旧之间割开一道界限,犹如跨越不去的鸿沟,清楚地标明了生死之外、幸存之间的灰度。
那段介于黑白之间长达一年多的灰色沉淀,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这蚀骨之痛,钻心之恨。
他原以为时间长了自己可能会遗忘,然而他想错了,当他重新踏上这片土地,一一检视这座小镇的一砖一瓦,在无法安睡的某一个长夜醒来,看到她抱着一堆文书出现时,所有、所有的爱与恨,妒与怨,都有了成像。
哪怕再死千百回也忘不掉。
他将手摊开,呈给她看:“本官曾养一只白兔,每日悉心照料,爱护有加,不料有一日它竟打翻烛台烧伤了我。你看,这块疤就是它背叛我的证据。”
梁佩秋的心一阵一阵地缩紧,嗓子里似乎卡了东西,让她难以发声。她极其艰涩地开口问道:“那……那白兔怎会突然性情大变?”
“谁知道呢,兴许她看到了更好更想要的东西,急着去攀上那高枝。”
“不,也许它被咬伤了,疼痛使然,不是故意想打翻烛台的。”
“是吗?”
梁佩秋点头,由着本心说道:“大人,我幼年也曾养过白兔,兔子若非逼得急了狠了,一般不会咬人。”
周齐光挑眉:“那看来是我的错了,我误会了它。”
梁佩秋好奇:“后来呢?小白兔如何了?”
周齐光收回手,淡淡一笑:“笼子里豢养长大的,哪来野生捕猎的能力?早晚一死罢了。”
梁佩秋还要说什么,周齐光已然转了话头。
“说说这位徐稚柳吧,本官倒对他有点兴趣,不如你和我多讲讲他的事儿?你们之间可是相熟?曾经是何关系?他突然暴毙,你作何感想?且一一说来,本官要听真话。”
不是“想”,而是“要”,这位新上任的县令,表面看似温和有礼,稍微给点甜头,就让你忘乎所以,以为他人情练达好交往,实际上捏着一把尺,分毫不差地裁量着官身与白身之间的分寸。
越是温和的皮囊,刀子越软。
软刀子扎进死穴,想抽也抽不离。
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接。
梁佩秋午后来县衙送审批文书,直到暮色四合才离去。入了夏雨讯频繁,出门时匆忙没有带伞,车驾还在外头。
周齐光没叫人相送,她只能冒雨穿过院子。
不知为何,她脚步有些急,走得踉跄,经过回廊亭一处石阶时,鞋底打滑,整个人失去重心往前倾倒。她不想再来一回再承受这么一个下午,下意识抱紧文书,另一手慌忙寻找支撑,混乱中抓住一丛月季花。
月季带刺,扎得满手血。
她忍痛呻吟着,没有撒手,等稳住了下半身才去看,血珠子四溅,染红了袖摆。
她小心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注意梁大东家险些摔个狗吃屎的笑话,微微松口气,抚了抚阴雨天酸痛的下肢。
再次起身时,她咬牙搂紧文书,瘸着腿快步向前奔去。
连天雨幕中,孱弱纤细的身影越走越远。
她一直没有回头,是以没发现身后的雕花轩窗大开着,宝蓝宽袖下不知不觉攥紧的手缓缓松开,垂落于身旁。
这种性质的盘问,不可能问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徐稚柳无比清楚这一点,可当她提起他的名字时,他又忍不住想要从细微处窥探更多从前没有发现的点,或是在某种情愫催导下让他忽略的点,譬如她的深藏不露,她的心狠手辣。
然而,即便他将自己当成一个判官,也不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她有表露这些点。
非但没有,失望之下,他还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她对于曾经那段记忆的深刻。
这个世上会有一个人,一个年仅不足二十的女子,逢场作戏到记住两年前每一个晴天、雨天和雪天发生的故事吗?
会吗?
这不是说书人日日在市井传唱的话本子,而是他和她切切实实经历的故事。
如果梁佩秋是这样一个滴水不漏的人,那么潜龙在渊,随云上天终有时,又何须踩着他的尸体计较一个死人的过去?
徐稚柳无从解释这一点。
当然,或许他冷静下来想一想,就会记起她有写手札的习惯。
那还是跟他学的,早年读书识字,总是记了忘忘了记,于夫子就叫他们和徐稚柳学习,多写札记。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就是这个道理,有许多次早课午课后,她看见他拿着手抄的本子在河边一边走一边背诵什么,间或吃两口早已干硬的馒头,那时除了看到他的勤勉好学,她体会更多的却是他的不易。
外人眼中的天资聪颖,才学过人,何尝不需要足够的努力?
她那时懒惰,未曾坚持下来,直到入了安庆窑和王瑜学瓷,这一行实在精深晦涩,不单要多练,写也是一项脑子活,光是釉色的配比,每一次试验后的呈色都需要一一记录,不断调试,既要考验烂笔头,还要考验细心和耐心,慢慢地她开始养成写札记的习惯。
和徐稚柳重逢后,所有深藏于心的少女情思,都变作了文字。也幸好有这些文字,梁佩秋的思念有了发泄的出口。
这一晚,她是抱着厚厚一本札记入睡的。
不久,安十九回到景德镇。
梁佩秋为他接风洗尘,特地包圆江水楼一整层楼,邀三窑九会干事们作陪,又请来戏班子大唱特唱,给了安十九足够大的排面。
安十九自然高兴。离了那片跪着做人的皇城,他怎样都高兴,揽着梁佩秋的肩开怀畅饮,可谓宾主尽欢。
不巧,当日吴寅休沐,邀了徐稚柳去江水楼试新菜,顺道庆祝他涅盘重生,浴血归来。
吴嘉听说后也要一起过来。吴寅本不同意,被她闹得半宿没睡,最后不得不妥协。
虽则吴嘉再三解释,当日在码头只是和徐稚柳闹着玩,但吴寅太了解这个妹妹了,一肚子坏水,并不是什么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小时候她想要什么,从不直说,自有他这个兄长冲在前头,是以每次枪打出头鸟,受罚的总是他这只鸟。
他实在怕了,不知吴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到三人举杯之际,孙昊从天而降。
他心里一个咯噔,果然,这糟心妹妹是老天爷派来折磨他的。
得知婚事告罄,孙昊原想追去京城质问吴嘉为何改变心意,后不知打哪收到的消息,听说吴嘉走水路悄悄回了老家,便又马不停蹄赶来此处。
没见到吴嘉之前,他还存着几分侥幸心理,暗道是不是普济寺之约,自己表现太差,惹恼了吴妹妹,此番定要好好做人,改变在她心中的形象。
可当他看到吴嘉夹起一筷子豆腐肉放入一男子碗中,和男子亲亲热热说着话时,他顿时火冒三丈,理智全无,不由分说地冲上前去一脚踹翻了桌子。
随从们见自家公子发怒,自然威壮势,而吴寅又本能拔刀相护时,双方人马一触即发,动静之大,惊得一楼堂客纷纷四散逃窜,跑堂的小二不住大喊要命了,还没结账呐!
就在这时,锵锵锵的锣鼓声停罢,二楼高台上探出个脑袋:“哎哟,今儿个热闹哈,周大人吴大人都在,莫非也是来迎接本官的?”
徐稚柳循声看去,二楼围栏处站着不少人,为首的自然是五品太监。眼下那人微有醉意,芙蓉面熏染着酡色,身子倾斜,半边压在栏杆上,半边仰靠在另一人肩头。
而这另一人,一身素白。
随着穿堂而过的风,她衣袂如蝶翻飞,黑发盘旋着扫过朱红阑干。她大抵也喝了不少,发髻已然松散,仅一根簪子要掉不掉地束着剩余的乱发,眼睛迷离闪着水光,朱唇微启,带着些许诧异看向下面的狼藉,浑然不觉此刻模样有多危险。
见底下人不作应答,安十九一把推开梁佩秋,摇摇晃晃朝楼梯口走去。周元快步迎上,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大人,另一人是左布政使司孙旻的长子,名叫孙昊。”
安十九脚步一顿。
“这倒有点意思。”安十九索性退回去,趴在围栏上冲下面挥手,“看样子二位大人还有私事要处理,那就当本官不存在,二位请便。”
上下几十双眼睛盯着看热闹,还如何“请便”?吴嘉还没公然丢过这么大的脸,气得直跺脚,狠狠瞪孙昊一眼,转头就走。
孙昊见状,初时的嚣张气焰全无,立刻跟了上去。
吴寅在心里直骂娘,面上佯作无事发生,招呼小二把客人叫回来继续吃饭,末了和徐稚柳对视一眼。徐稚柳知他放心不下吴嘉,给个眼神让他先行离开。
吴寅正犹豫不决时,身后欺近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之而来浓重的酒气。
他不再停留,朝安十九微一拱手算行礼后,打马离去。安十九撇撇嘴:“没意思,早知道本官就不露脸了。”
这是他们在景德镇的第一次正式会面,徐稚柳很自然地转变为周齐光,同人寒暄道:“大人今日抵达,怎没有叫信使提前通传,本官未有准备有失远迎,还请大人见谅。”
安十九摆摆手:“周大人不必客气,你是一县之长,管着整个浮梁的民生,虽说官阶比本官低了一级,但你不算本官下属。要真说起来,本官主管陶事,需要多方配合,日后还要仰仗周大人多多指教。”
“不敢,安大人说笑了。”
安十九上前一步,作亲近状:“临行前太后娘娘特地交代我,要好好照顾周大人,周大人少了一根汗毛她老人家都要和我算账,我实在惶恐啊。听说周大人身体不好,便想为朝廷出点力,有的是山清水秀的好去处,何必跑这大老远的犄角旮旯来?”
这就是要试探他来景德镇的目的了。
有太后作烟雾弹,阉党们尚且不知他在文官派系里是怎样的位置,也无法确认他是否和夏瑛一样。
按道理说,周齐光出自翰林,是皇帝门生,不是没有中立的可能。若能拉拢到自己阵营,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如若不能,各自为营互相安好也是一个选择。
安十九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这位备受太后喜爱的白石郎君是文官派来打压自己的忠臣,若是如此,保不齐又是一场硬仗。
幸而,周齐光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大人放心,我身体好多了,原不是没想过去江南富庶之地,太后娘娘也给了我这个恩典,实在是……”他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犹豫再三才道,“原先京中有段轶事和我相关,不知大人可有听过?”
安十九努力转动被酒精勾缠的脑袋:“是、是那位小姐吗?”
周齐光点头,压低声音道:“我也是近来才知,她的夫家就在江南一带。我若自请去那处,实在不便,正好万寿宴上领略了一番瓷都之美,对此地存了几分向往,便想过来看看。”
“原来如此。”安十九笑道,“景德镇确实风景宜人,大人初到此地,想必还不熟悉,不如我叫个人带大人四处转转?”
“如此,有劳安大人费心。”
“周兄不必客气!”
安十九自然地换了称呼,往身后一扫,点了周元上前,此时却听周齐光道,“安兄,那位想必就是献上皇瓷的梁大东家吧?梁东家生于斯长于斯,对景德镇的一砖一瓦必定熟稔于心,不如请她为我介绍一二,可好?”
安十九见他愿意承自己的好,哪有不应的道理,随即招呼梁佩秋上前来。
梁佩秋听着一来一往的客套话直犯困,正打盹呢,忽然被人叫到名字,脑子迟钝了半拍,身体反应更为直接,径自往前,脚步一个虚浮,差点栽倒。
一道身影及时出现,挡在身前。
她稳了稳,站直了。
安十九没见到人,还要说什么,周齐光接了话头,说:“安兄一路舟车劳顿,想必累了,你我之间来日方长,今日不若先回府休息?”
“好,也好。”安十九确实感到疲倦,收了视线,只朝周齐光点点头。
待到周元扶着人上了马车离去,堂食的客人得知面前的是新上任的官老爷,各自歇了偷窥的心思,徐稚柳才转过身来,一把捏住她的肩头。
“长进了,酒量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