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第115章
装着一车兔儿爷灯从景德大街走过的场面有多震撼呢?先是人群中不知谁家的孩子咦了声,半信半疑地问同伴,你看那辆车,上面是不是装满了兔子灯?随后同伴惊呼着,去叫另外的同伴,你们快看,一马车的兔子灯!紧接着,一条巷弄的孩子都跑了出来,追在马车后面叽叽喳喳,兴奋地手舞足蹈。
元宵灯会哪能少得了手扎的、精致的的各种各样造型的灯,可它们串成长龙,系在楼阁屋脊之间,构成的是遥不可及的风月,而于市井摊位铺面间倒转,则难免买卖,失了两分真心。
风月和真心往往是不可兼得的。
而眼前这一幕就不同了,灯的数量够大,却没有太多造型的噱头,单兔儿一项玩到极致,即众生相,谁都能从中找到和自己相似的眉眼神态,亦或一眼爱上某种可爱,更不用说那庞大的可爱被精心包装在一个巨型宝盒中,宝盒上坐着名满江西的小神爷,便如为宝盒扎上价值千金的蝴蝶结。
何况景德镇不缺手艺人,打眼一瞧就能知道那些可爱的价值,非出常人之手。
众生之间,何止风月与真心?
小孩子们都惊喜坏了,肉眼可见的、触手可及的真实,诱惑着他们奔走相告,原本拥挤的景德大街生生为他们让出一条道,但见一袭白衣乘着神马从天上来,身后逶迤,跟着数不清的孩童。
群山间灯火璀璨,那人如若神祗。
原来不是狐妖,是嫦娥转世呀!
小孩子们叫得嗓子都快破了,嫦娥来啦,嫦娥带着月兔来啦!香车宝马,如何不醉人?这样的夜晚,合该这样醉人。
县衙今日也放假,满院子没有一个伺候茶水的人,徐稚柳也乐得清闲,下午理完一宗案子,刚把文书抄录一遍,一份留作案底,一份备案,以防不备之需,正要起身烧水,为自己点杯茶,用以对付和市井繁华截然背道的清冷,此时前院忽然起了一阵骚乱,闹哄哄的不知发生什么事。
他搁下铜壶,起身往外走,门房正好进来通传。两扇门一推一拉同时敞开,举目之间,恍见月娥。
徐稚柳结结实实错愕了一下,旋即听到孩子们争先恐后大喊着“我要我要”,遂移步上前察看情况,跃过重重月门,才看清人。
梁佩秋仍是一身素白,站在车辕上,犹如深处浮世浮华间,正从车厢里抱出一只一只兔儿灯分发给下面举手叫喊的孩子。
她让他们排成一条长队,一个一个来,不准哄抢,不准吵闹,听话的才有,不听话的没有。
有心急的想攀上车窗自取,被她双手叉腰,佯怒瞪眼吓了回去;也有虎头虎脑的,被家里大人举高,双手合十拜拜,甜甜喊姐姐,她笑得眉眼弯弯,从车厢里抱出一只最大的灯。如此一来,可馋坏了还没拿到手的小萝卜头们,踮脚蹦高使尽浑身解数,向来不得喧哗的公馆岭,但听一声声“姐姐”,亲热又童真,一声赛一声。
姐姐。
她终于不再是梁秋,也不再是秀且英的梁佩秋。
而是一个会在元宵夜贩卖灯火的小姐姐。
那是他曾经扎破手指,在十指连心的痛苦折磨下独自一人完成的百只兔儿灯,每只兔子的形状神态都不一样,但它们的鲜活和热烈是一样的,正如她曾带给他的,他曾许以她的。
徐稚柳就在朱门内,凝视朱门外的她,喉头微微滚动,热流涌向百骸。
之后人潮散尽,夜再度冷却,他们并肩走在公馆岭,向着狮子弄的方向,一路谁也没有说话。她腿脚不便,走得要慢些,他便落后一步,透过她走路的姿势,揣摩那条断腿的因果。
直到那株长在高墙内却偏要高墙外的人也一睹其怒放姿态的百年梨花树,因过分迷人将回忆急速扯回眼前,他们被迫停下脚步,双双看向一处。
“你看今晚的月亮,是不是又大又圆?”
“哎呀,好大的月亮!”
“真是又大又圆!”
梁佩秋几乎哽咽的前一瞬,收回视线,看向周齐光:“周大人,最近一直在忙冬令瓷,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声谢,多谢你救我一命。”
“你不用谢我,我没做什么。”徐稚柳并不看她,微偏着头,目光落在梨花枝头,“安十九不会动你,这是你早就算好的。”
有没有那场火,结果都一样。
梁佩秋却是一笑:“我说的不是这个。”
徐稚柳的心跳忽而慢了一拍。
随着她的停顿,不得不被某种好奇和心悸牵引着,对上她忽而风暴过境的双眸。她想说的,都在那双眼睛里。
她曾见过他从公馆岭走到狮子弄,不止一次夜巡窑厂。她仔细研究过他和徐稚柳的字迹,有些和旁人不一样的书写习惯,他们都是一样的。
她还问过县衙负责采买的管事,知道他不喜辛辣,肠胃不好。
他对景德镇的了解非常透彻,能够一针见血地指出成立陶业监察会在整个百采改革中的重要性。
除此以外,他还很了解她,比她自己更为深刻。他曾说过,“年幼无知,才会因为某种光芒而追随某个人的脚步。小梁,如今你已长大了,该明白曾经仰望的不过是一种你心中认定为正确的、明亮的光彩,但那个光彩并不是我。”于是带她去见张文思,一语道破四六之死的症结,令她不得不面对曾经那错到离谱、可笑至极的仰望。
他很像很像他。
他的眼睛,他的作风,他的习惯,都很像他。
之前在牢里,起初的几天她一直昏迷,徘徊在约莫是阎王的门前,许多次都想就此放弃吧,叩响那扇门,以此获得解脱。然而漫长而混沌的梦境里,她始终能够感觉到身边有个人。
有个人一直在照顾她,细心地为她擦拭身体,上药换衣服,喂药喂水,和她说话,于是几次尝试转醒,便看到山一样巍峨的身影。
那身影罩着她,让她安心。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那个时候脑海里能想起的,全是和他相关的过往。
他们一起喝茶,一起听书,一起写官帖,一起看夕阳。
他们曾约好要一起蓬下纳凉。
他们的手曾经隔着人海,在袖下十指相扣。
他是她唯一爱的人。
再到后来,安十九设计诈他,他在火海中回眸,那一眼她足以断定,这个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男子如此钟情于她。
不会了。
徐稚柳,是绝无仅有的徐稚柳。
这一刻,当风暴穿过漫长的三年,甚而走向曾经更为漫长的十年时,她再也忍不住啜泣出声。
她的眼睛饱含热泪,盛满希冀,那是被他看作月娥的女子,孰能忍心?何况她的眼睛就在说,柳哥,你是他,你一定是他,对吗?
她那么笃定,那么确凿,他无处可逃。
他不知所措地想要藏起和她对视的双眼,可她一点机会不给他,她问他,你为什么不认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肯认我?
为什么变成另外一个人?
她好像没拿到糖果的小孩,无辜又可怜,他的心被揪起来,皱成一团。
这样的她,仍是做戏吗?
台上台下,总有曲终人散的一天,谁能将戏演到生死之间?他不信,他绝不相信她在做戏!这一刻的她多么真实,多么可爱,多么温暖,让早就做好了死在任何一个时刻都不会原谅她的他,突然之间悲从中来。
为什么?
为什么命运如此待他?
这一生,他自诩早慧,处处比人多想一步,多走三步,原以为铲除奸佞便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谁能想到行至绝处,方才发现曾经信奉到骨子里的法度和真知,在真实世界的厮杀里不过尔尔。
他也好,徐有容也罢,乃至她曾一心追逐和仰望的光彩,便如这老树,除了主动地、甘愿地为它停留,凭它再如何生长,再如何怒放,也不会让任何一个想折枝头的人收手。
毕竟美丽就是用来摧残的。
这里,从头到尾写就的故事,都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以为死过一回,不会再天真,不会再理想,不会再傻傻地陷入蜜糖般的陷阱,可这些坚守轻而易举地再一次被打破了。她忽然的表白把他本就破碎的魂打得七零八落,他在她的眼泪中逐步失陷,继而产生可恶的妄念,或许是他错了?
是他错了吧?这并非只是他个人的一厢情愿。
或许有没有可能,是两情相悦?
随着这个词汇的出现,徐稚柳的脑子彻底乱了。如同缠在一起解不开的线团,越是想要理出思绪,就越缠绕更紧。他拼命地保持客观,保持清醒,试图在绝路中求一线生机。
刹那之间,他洞悉了什么。
倘或一切都是真,那么他们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倘或不是她,又会是谁?
倘或不是她,她……在做什么?!
那些与虎谋皮的瞬间,那一幕幕多此一举的情义,那条逢阴天下雨就会痛的腿……那条因肌肉萎缩而使皮肤皱巴不再光滑、让他不忍细看的腿,那条腿微蜷着跪倒在地去擦拭敌人皂靴上的血。
几乎被夺去呼吸所有感官都变得酸涩潮湿的顷刻,他努力地,再一次偏过头去,从牙缝里艰难凑出一句整话:“击掌为盟,盟约不可弃。我说过了,你不用谢我。”
“好。”她咽下眼泪,深吸一口气,“没关系。”
你不认我也没关系。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没有。”
“好,那我走了,我要回家了。”
她挥挥手,转身的姿态有几分潇洒。
是强撑还是故意?
徐稚柳无从分辨。
他只是很难很难再矫饰那份在她面前自以为是的平静了。
“为什么?”他终于还是问出口,“为什么要回家?”
啊啊啊终于跨到另外一个阶段,恭喜徐柳!!!
今日份柳哥:不准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