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第129章
在随孙旻巡案浮梁周边的前一晚,徐稚柳从暗卫中抽调一行人连夜出了城。
这次行动极为隐蔽,听命行事的俱是吴方圆亲自挑选的高手,然而还没离开浮梁地界,他们就被团团包围了。
次日天麻麻亮,由于消息被封锁,对此一概不知的徐稚柳和孙旻驾乘同一辆马车,缓缓驶离景德镇。
安十九如今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与杨诚恭送完人一道回去,路上想探探口风,不想杨诚恭直接装聋作哑,把他无视了个彻底。
他料想这必是周齐光教给杨诚恭的招数。杨诚恭性软,凡与他正面干上,总处在下风,最好的法子就是当看不见。
他不光恼怒,还有种遭人轻贱之感,这种感觉随着安乾的倒台越来越强烈,偶尔走在路上,看到百姓对他指指点点,他总能想到那些藏在暗处对他嘲弄和迫切朝他吐口水的快感。可他一回头,那些人装得比谁都窝囊,让他一肚子气发不出去,只能日积月累压在胸口,渐成心病。
他手上染的血还少吗?那些人何曾真正服过他?死了一个,还有千千万万个。他常问周元,是否这就是权利与声望相悖之处?一个人总难两者兼得。
周元欲言又止,他才知道并非如此。
古来多少名臣将相,既身居高位,又得千古美名。轮到他了,错在明明是个太监,还妄想成龙,既名不正言不顺,又没有多念书。
他不懂如何收服人心,正如他不懂曾经一再感到孤独的瞬间。
挨了杨诚恭的一记冷拳,他憋屈难言,在街上晃悠了好几圈,最后还是杀去安庆窑。
说来也奇,外头政权更迭,瞬息万变,她安于一方小小天地,竟好似自得其乐,半点没受外界影响。
午后,坯房的晾晒架子上摆满了素胎,或半干或湿润,或方方正正,或奇形怪状,就那么浸着阳光,悄然诞生于人间。
千百年后他们早已化作一堆白骨无人问津,而那些由泥土矿料捏成的下贱玩意儿,或许仍在人世流传,由中原到番邦,由陆地到海上,由万人踩踏到万人之上。谁知道呢?这辈子他能不能活过一件瓷器。
安十九无从解释那时候的心情,热意蒸腾的炎夏,黏腻腻的汗渍,乱糟糟的浮世,周遭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烦乱不安,提不起劲来,可往坯房一走,心静了,身凉了。
站在屋檐下感受着迎面而来的习习凉风,竟也觉得岁月静好,名利富贵有如浮云,便那人上人的不二风光,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守住能拥有的,好过抓那徒劳无力的,不是吗?他望着梁佩秋被围挡扎得不盈一握的腰肢,素锦裙带下白玉无暇的肌肤透着光,脸上的绒毛在日头下纤毫毕现,软乎乎的,挠得人心痒难耐。
而那肌肤下面是什么呢?会叫人食髓知味、欲罢不能吗?
那一刻,他又觉得阳光刺眼了,狠狠地闭了闭眼,说服自己,下定决绝的心朝她走过去。
离得近了,胸口的动静仍未平复,甚有越跳越猛的趋势。他感觉自己快要失控了,那种复杂交织的酸甜既陌生又刺激。
理智告诉他不能,可他的身体和灵魂不受摆布,这对拼了命想要活下来的人而言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他很清楚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或许一脚已经踏了出去,只因他发现,想要靠近她,亲近她,更像一种人之本能。
如潮的灰心淹没了他,他是个不完整的男人。
在那皇城里,或许因为寂寞,因为看不到出路,又或因为无法被阉割的对情/欲的渴求,太监往往会寻找对食。可出了皇城,怎还敢有此妄念?
寻常人家的女子岂会自甘堕落,委身于一个六根全无的太监?更不用说她,她已有了婚约。
纵然没有,也无可能。
他杀了徐稚柳,她恨他入骨,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他只能藉由那份恨,留在她心里。
于是他说:“观音瓷是以州县的名义一起送呈礼部的,非但赌上了孙旻的前途,还押着周齐光和杨诚恭的命。”至于他自己,说不说不重要,她根本不会在意。
“顶替他人身份冒认朝廷命官,更是杀头的大罪,严重点抄家也不为过……此事孙旻还不知晓,你若听话,乖乖完成观音瓷,我可以当做不知。”
事实上被派去京城的矮个子护卫并未能查到周齐光真正的身份,乃因上次在京中探查时不甚露出马脚,惹来吴方圆注意,相关线索都被掐断了。
护卫唯一带来的消息是,对方直奔景德镇而来。
根据这些日子的观察,安十九也发现了,周齐光并不像一个初入景德镇的新官,哪怕当初事事亲力亲为的夏瑛,之于他对景德镇新政、民风乃至瓷业窑业运行机制的了解,仍旧差了一大截。
他看得出来,周齐光与景德镇有很深的羁绊,而这份羁绊,体现在他看每个人的眼神上,幽深,复杂,隐忍又含蓄。
这不该是一个陌生人该有的眼神。
虽然他并不清楚披着周齐光那张皮子的人到底是谁,但他心底隐隐约约有个大胆的猜测。他曾不止一次否认过那个猜测,可事到临头,却唯有那个猜测,满足所有条件。
“此事但凡被捅出去,他就再无活命的机会了……一个人能死几次?梁佩秋,你好好想想,那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吗?”
他屏住心神,定睛看去,不放过梁佩秋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试图从中看到哪怕一丝或惶恐或担忧的情绪,可他失算了。
她从轮车上下来,事不关己般,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
“你现在还有心情管别人的闲事?我听说你干爹已在回乡路上了,不如先想想自己的退路?”
安十九一愣。
这事儿周元也提醒过他,显然现在并非他主动宣战,也无意与孙旻勾结,可事已至此,安乾一倒,阉党势必要经一阵扫荡。纵然他不甘心,也不得不为未来考虑——趁着周齐光和孙旻出城巡访的这段时间离开景德镇,是最好的选择。
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蛰伏之后,再寻时机,以万庆皇帝对大伴的深厚情分,最受宠爱的小十九未必不能取代干爹,重回太和殿。
他没想到,梁佩秋会和周元想到一处去。
“你可知……若我离开这里,将来你就再也没有杀我的机会了?”
梁佩秋动作不停,将素胎抱到晾架上,抬头看了看天色,又回到轮车上。在旁边俢坯的师傅过来和她说话,间或管家拿着名册询问她的意见,她始终眉眼低垂,唇边含笑,却再没理过他。
直到安十九悻悻然离去,她才抬头,看了那背影一眼。
死在谁手上不是死?出了景德镇,多的是人想杀他,何必她亲自动手。她不知道他想求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她也给不了任何他想要的答案。
晚间,由夜色掩护,她与王云仙按照老路子潜入鹤馆,这已是他们在鹤馆蹲守的第三晚。
现在全景德镇的人都知道,王云仙当日跳崖乃是受了居九蛊惑,居九答应割让三家福字号钱庄给他,结果还没兑现,人就消失了。
他见天的在徽帮人钱庄门口闹,拿出王瑜毕生英名赌咒发誓,一字一句情真意切。
若说刚开始还有人觉得他无理取闹的话,等看到徽帮人一副吞了死苍蝇有苦难言的态度就知道王云仙没有胡说了,此事有蹊跷,居九或许真的跑了,否则他为何不出来和王云仙对峙?
都昌帮人不满徽帮人垄断钱庄已不是第一日,这次借王云仙打头,幕后推手无数,闹得徽帮人直接关门闭户,不敢见人。
这么一来,外面闹得越凶,鹤馆就越“安全”。
两人在藏山阁外假山蹲过子时,楼内笙歌渐止,又过了两个时辰,看门口的烈犬都熬不住呼呼大睡了,里面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这么干等下去不是个事,梁佩秋让王云仙先回去休息,两人轮班交替,好过熬坏身体。
王云仙一边打哈欠,一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细签子挑了挑眼皮,又往鼻间抹清凉油,抖擞着脑袋说:“我不困。”
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还险些当了居九的替死鬼,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困是什么,不存在的。
梁佩秋被他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逗笑了,知他回去也睡不安生,遂不再强迫,让他靠着假山小憩一会儿。他却挪移着脚步朝她蹭了蹭,眼里带着好奇:“今日当真能守到?”
梁佩秋保守发言:“说不好。”
王云仙眉毛一竖:“那狗官不是说三五日就会有动静吗?我都闹那么大了!”想到这茬他就来气,“这么危险的事,他怎能交给你办?自己倒好,拍拍屁股走人了!”
梁佩秋让他小点声,又解释说:“他若不走,哪个贼敢来?”
“什么意思?不是江西行省的大官来视察,他屁颠屁颠赶着讨好去了吗?”
“外头都这么说?”
“可不是!听说那大官来头不小,咱这地界的小老百姓何曾见过什么大官,那日都去看了,呦呵,景德大街全被清空,他们只能在巷道远远瞧上两眼,四匹堪比踏雪那样的纯血宝马拉一辆大车,前后亲兵护卫足有上百人。”
王云仙哼声,“随你上京那一次,就在皇帝脚下,也没见哪家大官出门派头这么足,还有那个谁……那个亲王还是郡王的小子,阵仗也没这么夸张吧!”
王云仙不懂政治,光看做派,就知那大官不好惹。
浮梁县隶属饶州府,饶州府与南昌府之间还隔着数个郡府,布政使司的衙门设在南昌,山高水远,他们不知这个大官“大”到什么程度也很正常,况且孙旻行辕超规,人马齐备,本就是为了威慑徐稚柳。
不过,景德镇庙小,装不下那么多人,随着孙旻的离开,多数孙家军都暂且去了几十里外的浮梁县衙安置。如此,一旦有个好歹,孙旻调动起来也方便。
“不年不节的,行省官员怎会突然来此巡案?不会……”王云仙揣度着梁佩秋的神色,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不会是那狗官惹事了吧?”
梁佩秋才要说什么,王云仙就抢白道,“你答应过我的,若我问起,就不瞒我。”虽然他可能不会理解,可他至少得知道她现在所处的环境是否危险。
“我坠江回来后那段日子,你总时不时出神,交代一些好似后事的情况,我每每听着心脏都一抽一抽的,生怕多问一句,就叫你崩溃了。这些天看你好了,心情也不错,似乎还长胖了些,我才敢问……”
说到这里王云仙是有些狐疑的,梁佩秋最近的脸色可太好了,似吃了补品,格外的红光满面。
梁佩秋看他一双圆溜溜的狗狗眼里,除了担忧,还有似好奇似求知的渴望,忍不住笑了。
“那你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好好。”王云仙收拢膝盖,坐得笔直。
“你没有猜错,孙旻的确是为周大人来的。”
“等等,为什么那个是孙旻,这个是周大人,你对狗官是不是太客气了点?”
“……”
其实,徐稚柳早就料到这一天。
要引蛇出洞,势必得先降低蛇的戒备。风暴后的艳阳天固然会让蛇蠢蠢欲动,可光有这个还不够,除非王云仙在外头扯大旗,把老百姓的注意力和官民之间的矛头都转移到钱庄身上,以此分散部分鹤馆附近的巡检,给蛇出洞的机会。加之蛇的捕猎者不在镇上,那么蛇出来后的危险就会大打折扣。
可如果捕猎者自行离开,蛇难保不会猜疑,这是个陷阱,所以捕猎者必须创造一个不得不离镇的原因。
于是徐稚柳事先向饶州府写信,指出景德镇存在见不得光的地下钱庄交易,请求州府增派兵力,支援调查。饶州府属布政使司管辖,有关兵力的调动绝逃不过孙旻眼睛。
此为孙旻政图的关键时期,经不起一点风浪,为避免徐稚柳横生枝节,将此事闹到其他州府,孙旻不得不亲自来到景德镇。
他以为把徐稚柳或是安十九杨诚恭等人绑上同一条船,就能打压他们的气焰,而迫使徐稚柳与他巡案浮梁,则将他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譬若徐稚柳连夜发出的人马,他能第一时间掌控动向,从而铲除,殊不知灯下黑往往就发生在一个人最为志得意满时。
否则,如何能够既引蛇出洞,又不叫同为捕猎者的敌人怀疑。
“所以行省的大官是他故意引来的?他就不怕大官直接给他……”王云仙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梁佩秋摇头:“孙旻要敢动手的话,早就动手了。”
徐稚柳如今是受太后特别关照的,和夏瑛那样的纯臣还不一样,孙旻要借生辰讨好太后,曲线自救,这时候绝不会傻到触太后霉头。
“况且隔着州县,许多事无法施展,面对面才有机会。”
利用钱庄以退为进,令孙旻和他一同离开景德镇,大门洞开,居九不来才是傻子。且这么一来,孙旻也处在了徐稚柳的眼皮子底下。
谁掌控谁,谁更棋高一着,还都不好说。
王云仙想事情素来一根筋,从未想过一件事能翻来覆去搞这么多花样,连连咋舌:“这就是当官的呀,心眼子真多。”又觑了觑梁佩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梁佩秋笑他装相:“你根本藏不住事,还有什么想问的?”
“你和那个狗官……你们……你这么快就……你不是对姓徐的……”王云仙不知道怎么说,几次开口几次挠头,实在费解,怎么就移情别恋了呢?
莫非那狗官给她灌了迷魂汤?
“你从前说愿意赌一次,可我觉得你赌了不止一次,那个狗官当真值得信任吗?你可别傻了吧唧的被人骗了,当官的都坏得很。”
他这话到底还是委婉了几分。梁佩秋听懂了,抿起唇微微一笑:“他就是。”
“是什么?”
“是他。”
“谁?”
“他是徐稚柳!”
“……!”
在王云仙骂娘之前,梁佩秋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可还是没挡住他一个跳脚,脑门撞到假山,嘶嘶的痛被强压下去,在胸口百转千回,最后汪出了一泡水。
原来这才是她让他做好心理准备的原因!
这么大个秘密,她可真揣得住呀!
“他没死,他居然没死,他他他……他妈的。”王云仙几乎喜极而泣,“他命真大。”
梁佩秋颔首称是:“他命大,一定会长命百岁。”
王云仙看不得她这样,唾弃地呸了一口,又说:“你也一样,我们都一样,都要好好的。”见她不答就执着地摇晃着她肩膀,“答应我,好吗?”
“好。”
她知道这次与孙旻出城,徐稚柳一定会想尽办法拖延时间,以便她顺利抓到蛇。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们没有互相许诺什么,也不再和从前一样优柔难决,拖泥带水。
他们褪去了年少时的青涩,在磨难中坚守阵地,为那天上月摇旗呐喊的同时,也学会了为爱苦中作乐。
谁都无暇再去分辨生或死的结局,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亦或共识——他生她生,她死他死。
他们没有喘息的时间,新一轮的风暴已经开始了。
这一夜临近天明时分,王云仙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远处传来公鸡打鸣声,灰蓝色的苍穹浮出一片淡白。梁佩秋揉了揉眼,以为今晚又要跑空之时,忽然一道鬼祟的身影闪过眼前。
她忙用力掐王云仙的胳膊,王云仙痛都不喊了,眼角挂着屎,就捂着嘴狂笑出声。
居然真给他们守到了,姓徐的有点神机!
他想尾随上去,却被梁佩秋止住。她用眼神告诉他,这只是蛇用来试探陷阱的诱饵,并非正主,于是又等了两天,在那道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时,王云仙大喜过望,用尽吃奶的力气,将人直接扑晕在地。
至于后面的事,王云仙有点恍惚了。扑上去的时候太激动,没顾得上男女大防,真要把人扛走时犯了难。
仅这思考的一息,不知打哪掠下一道黑影,拎小鸡似的把人夹在臂弯里,三两下就没了踪影,王云仙傻在原地,张口结舌,发不出一个脏字。
好在那是徐稚柳留给梁佩秋的人。
王云仙险些吓出病来,事后摸摸胸口空掉的一处,有些五味杂陈。打死他也不曾想到,换了个头脸回来的人,本事居然比以前还大,不用亲自出面就把他比下去了。
唉,既生瑜何生亮呐!
云仙,咱就说,是不是有点自视甚高了哈哈
本章是三个男人(虽然柳没有出现,但存在感很强)挨个唱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