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七日知交 十步芳草

  风逍遥说明来意，唤回俏如来的思绪。俏如来向苍越孤鸣行了一礼，提出要与无我公子私下一谈。
  无我公子听罢，对苍越孤鸣欠身告退：“恕臣失陪。俏如来，这边请。”
  乍见无我公子以礼相待，俏如来一时受宠若惊。但他没有忘却，刚才所见如同幻影的异象。身为智者的直觉告诉他，无我公子身上发生了某种惊人的变故。
  “没想到你会再来找吾。”无我公子走在前面，语调与步调同样缓和，“不知今日，你想谈论何事？”
  “两桩事情，元邪皇，还有凰儿。”
  “上次，该说的都说了。”无我公子停下脚步转身，“难道你怀疑，吾有所欺瞒？”
  “并非怀疑，只是情势变化，必须再做确认。”俏如来解释了一番，说明状况，“除了守在伏羲深渊的苗军，众人皆出动搜捕元邪皇，但是谁也不能确定这未来的变化。”
  “你在思考备案？”
  “是。”俏如来点了点头，“我已试过梦幻泡影，稍后会再前往佛国一趟，寻找奥援。”
  “俏如来，你还记得当初的问题吗？”无我公子问得俏如来一愣，“如果杀一人能活所有中原百姓，你是杀，还是不杀？”
  时隔数载，俏如来又听到这个问题，但他早就有了答案。
  “红尘轮回众生顾，因果循环有定数。放下屠刀虽成佛，愿坠三途灭千魔。”无我公子念起俏如来的诗号，用他的信念质疑他的信念，“扪心自问的答案，而今动摇为哪般？”
  俏如来一脸坚毅地说道：“俏如来并无动摇，依旧走在坚信的路上。”
  “是吗？真正的备案，应该是万无一失的准备，但你却想逃避其中之一。”无我公子指着俏如来说道，“你不愿牺牲玄狐，却让九界苍生承担你的自私。无人能把握未来的变化，所以更要提早准备，但你却想等到最后一刻。何为最后一刻？是元邪皇进攻之前，还是伏羲深渊破灭？如果你因失算失败，那所有的人就不是因为你的无能而死，而是你……牺牲了他们。”
  俏如来踉跄后退，死死攥紧念珠：“不是！牺牲一条性命，拯救千万条生命，这看似值得的做法，却忽略了生命本身无法被衡量。千万人是生命，难道被牺牲的人就不是性命？牺牲一条性命来救千万人，这何尝不是另一种自私？只是因为大义的名义能可被原谅。”
  “你的师尊就不需要谅解。他很自私，所以无私。”无我公子情绪不显，话中却能听出对默苍离的成见。
  “我不是师尊，我是俏如来！”俏如来咬重语气，刻意强调自己，“而俏如来不想牺牲任何人，即便那个人是雁王！”
  无我公子冷语拆穿他的矛盾：“真正的不想，不是从未有过念头，而是无知。既然踏上这条路，你便该有所觉悟。一句不想，除了突显你不够坚定，还有何用？”
  俏如来浑身一震，无力地松开珠串。
  “人不是一句不想就可以不做，所以当你知晓时，你就回不去了。这是你的悲哀，无时无刻不在滑向深渊。雁王希望你落得更快，却又不希望你落得太快。吾没他这种矛盾。”没等俏如来厘清矛盾为何，无我公子紧接着说，“亡羊补牢的办法，可能为时已晚，也可能不晚。重要的，是拿什么去补。修补地气需要足够的灵能，你会找到，因为天意总会替你解决一切。”
  “要我相信天意……”俏如来垂眸握拳，似乎难以接受，“但是师尊常说，天是故意。”
  无我公子举头望天，眼中闪过一抹妖戾的凶光。隔着一段距离，俏如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杀意。若非戢武道是专属，他几乎认为这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来自戢武道。
  “天意命数，因果定数。命定两字，不过是冠以大道之名的框条。真正的道，是毁灭再生，虚无混沌。吾势必打破……”无我公子念念有词，神态宛如千年松柏，历经岁月沧桑，沉稳不可撼动。
  “无我公子？”
  “抱歉，走神了。”无我公子周身的氛围破碎，整个人重回烟火人间，“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俏如来深吸了一口气，吐出萦心已久的疑问，“究竟谁才是永夜皇？谁才是血月孤红？”
  “嗯？”无我公子皱了皱眉，反问俏如来，“你还认识别的永夜皇，别的血月孤红吗？”
  “千年前，玄狐就见过永夜皇，还有一朵疑似血戮的石莲。”俏如来观察着无我公子的反应，试图从他的表情看出破绽，“凰儿是在吸收酆都月之后才变成永夜皇，而你从头到至都不是魔族的肉身。试问这个永夜皇去哪里了？”
  “如果我们都不是永夜皇，永夜皇是谁？”无我公子凝视着俏如来的眼睛，意识中同样有两双眼睛凝视着俏如来，“剔除所有不可能，就是可能的答案。”
  “凶兽，还是心魔？”
  “重要吗？”无我公子翘起嘴角，暧昧不清地微笑，“重要的是，无论是兽是魔，都不是人。我们之中可称为人的只有血月孤红，虽然她也残缺。”
  俏如来整理着讯息，抬眸看向无我公子：“那……你呢？”
  “吾讲过了，我也是血月孤红。”
  “你不是。”俏如来一口否定，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就算拥有月姑娘的一切，你也不是真正的月姑娘。就像曾经的玄狐，仿袭的剑招都不是自己的领悟。凰儿同样不是月姑娘，因为月姑娘所占的部分，只有人格的一半。原本的月姑娘是谁，或者说，是什么？”
  无我公子捋过髾发，露出赞叹的表情：“不可思议，居然让你猜到这么多。明渊凰都分不清自己是谁，你却清楚了。但你为何不继续讲下去？是猜不到，抑或……不敢去想？”
  俏如来陷入沉默。
  “她是人性，永夜皇割舍的人性。人性与魔气结合，诞生了新的永夜皇。”无我公子眼波流转，温润的嗓音渐染娇俏，“你对血月孤红动心，却视她的女儿为挚爱。到底是你的爱轻贱，还是不管谁是护世之兵，你就爱谁？”
  “只有凰儿会为俏如来护世，俏如来爱她只因她是凰儿。”
  “呵呵呵……哈哈哈……”无我公子笑声骤沉，仿佛换了一个人格，“所以，一旦暌违你的立场，你就毁情弃爱，刀剑相向。俏如来，你还是这么虚伪。”
  “你希望我怎样回答？”俏如来定定看着无我公子，“怎样回答才不虚伪？”
  “无所谓。”无我公子背对俏如来，一如无数次弃他而去的模样，“吾只是有感而发，不需要你的回应。作为应零，吾喜爱你，但是作为心魔，吾要你死。这是过去的无我公子，过去了。”
  “无我公子……变了。”
  “这世上，没什么永恒不变。”无我公子在俏如来复杂的眼神中回眸，“生死都在轮回。”
  鬼祭贪魔殿，公子开明正与鬼飘伶交谈，忽来一阵地面晃动。而在外围，佛光大炽。震动中，封锁佛国的梦幻泡影突尔消散。梦幻泡影消散，无数僧兵倾巢而出。
  前来查看的公子开明、鬼飘伶不及逃走，便被众僧包围。僧兵之后，一个惹眼的光球飞出，气势绝非易与之辈。
  “光门八叶师·六道微尘，奉请魔障皈依正法！”
  辩解无用，公子开明与鬼飘伶抵挡光门僧兵攻击。两魔不愿杀人，且战且退。
  两魔合力突破战圈，却被六道微尘出招拦阻。眼见对方穷追猛打，公子开明心头火起，亮出降妖宝杖就要反击。
  就在此时，俏如来飞纵而至，阻止了这场无谓的冲突。然而固有成见已深，为了取信六道微尘，俏如来自愿成为人质，代替公子开明与鬼飘伶前往佛国。
  佛国解封之事，明渊凰与元邪皇概不知情。自那场大战数个时辰过去，他们又找到一处能够暂时藏身的山洞。
  “为何伤势还没痊愈？”明渊凰坐在元邪皇的对面，不解地问道，“你没吸收辟邪之力吗？”
  “本皇只有一颗邪眼，不需要更多。如果你想要，本皇可以送给你。”
  元邪皇说得漫不经心，但明渊凰知道他不是开玩笑。只要自己点头，无论什么他都会送给她。
  明渊凰摇了摇头：“那是凶兽的心意。我有邪眼，虽无实体，却有千金之重。就是因为这份承诺，支撑着忘却执着的我。”
  “执着……”元邪皇摸了摸衣袖，忍不住询问明渊凰，“凶兽讲你是他的人性，那你是否还记得，烛九阴这个名字？”
  明渊凰再次摇头：“我的记忆仍有空缺，仿佛被某种规则封锁，止步于千年前。但我能感受到，凶兽突破了那层枷锁。他已经降服名为杀戮的凶兽，而他的力量影响到原是一体的我。无我的转变，可能也与心魔的复苏有关。”
  “人、兽、魔……”元邪皇闭目思忖，睁眼对明渊凰说道，“你不觉得还差一个吗？”
  “你的意思……”明渊凰一惊，脑中闪现月神无我的影像，“他们要将无我……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
  明渊凰苦笑：“说来可笑，我竟是最无知的那一个。就连玄狐都了解血戮的真相，而我深陷在感情的漩涡之中，像个白痴一样。”
  “那……你的执着是什么？”
  元邪皇突如其来的疑问，打乱了明渊凰的心绪。她肉眼可见地变得慌张。
  “啊……这……我……”明渊凰结结巴巴，飘忽的视线左看右看，就是不看元邪皇。
  见她如此反应，元邪皇当即明了，不再追问。他全然领悟了那个故事，领悟了那两项东西的分量。
  “七天，我只要七天。”永夜皇闭上双眼，疲倦地靠在石壁上，“过了七天，你就离开吧。”
  天色渐深，林中静坐的无我公子有感夜临，在心中呼唤凶兽之名。他等了许久，凶兽的意识都没出现，恰巧外围又传来动静。
  无我公子循声而往，临近看见一个苗疆女子，正被一个做作的声音调戏。
  这是风逍遥驻守之地，想必那个怪声就是他了。无我公子不动声色地上前，故意暴露在风逍遥的视野之中。
  “坏了，他怎么来了？”风逍遥连忙捂住嘴巴，藏在树后以免被瞧见，“万一他告诉老大仔，那我的风月无边……”
  “这位姑娘……”
  榕桂菲惊魂未定，乍闻陌生的声音，不由得转身戒备。
  惊鸿一眼，清寒如月，花树堆雪。那人逆光而来，衣袂蹁跹。金眸溢彩，白发凝晖，玉姿清绝。
  “你迷路了吗？”
  榕桂菲看得呆住，直到无我公子走到跟前，才如惊弓之鸟般地后退。
  “不用害怕。”无我公子瞥了一眼风逍遥藏身之处，“吾不是包围你的人，也无须你投降。”
  “我……我……”榕桂菲紧张得说不出话。她想为自己的失礼道歉，开口却连自称都乱了。
  风逍遥擦了擦眼睛，他没看错吧，榕姑娘竟然脸红了？
  “军长，你不该吓人。”无我公子弹指击出一块土，“快出来解释吧。”
  闻言，风逍遥与榕桂菲同时一震。榕桂菲是惊讶，风逍遥是被打得趔趄。
  “呀！”风逍遥做坏事被抓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垫步跃起袭向无我公子。
  “小……啊！”
  榕桂菲急声提醒，忽感柳腰被人一带，惊呼中旋了半圈。她连忙扭头，只见风逍遥掌心临面，险险停在无我公子眼前。
  风逍遥快速撤手，心有余悸地说道：“什么啊，你的功体还没恢复。夭寿喔，差一点就伤到你了！”
  “欺凌柔弱，该罚。”无我公子放开榕桂菲，欠身道歉，“抱歉，失礼了。”
  听见想讲的话先被讲出，榕桂菲怔怔看着无我公子。
  “又失神了。”风逍遥好心提醒道。
  “啊！”榕桂菲回过神，低头施了一礼，“对不住，是奴家失态了。”
  无我公子冷冷说道：“军长，你这般戏弄榕姑娘，不怕她中断风月无边的供应吗？”
  “啊？”风逍遥诧异地与榕桂菲对视，“你怎会知晓她叫榕姑娘？”
  “军师跟吾提过，他有一个小妹，名叫榕桂菲。”无我公子转头看向榕桂菲，“方才无礼唐突，吾在榕姑娘身上嗅到风月无边的味道。风月无边是铁军卫专供，姑娘与军师的关系不言而喻。”
  “等一下！”风逍遥不甘心地狡辩，“那也不一定是供应者啊，说不定是同好。老大仔的小妹，肯定跟他一样爱喝，对不？”
  榕桂菲假装没看到风逍遥的眼色，好奇地询问无我公子：“公子是如何知晓，奴家会酿造风月无边？”
  “你身上酒香较浓，手上药香更重，应是捣药时药汁流下，酿酒时酒液溅上。”无我公子转向目瞪口呆的风逍遥，“现在可以解释了吗？”
  风逍遥顺坡下驴，立刻做出补救：“榕姑娘明鉴，我只是开一个玩笑，千万不要停止供应风月无边啊！”
  他的哀嚎逗得女子掩唇轻笑。风逍遥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风月无边是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