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万罪血莲 无我之恨

  红月初升之际,元邪皇踏上试剑峰。折断的锋刃散落附近,皆是未能在试剑石上刻画痕迹的失败者所遗留。
  元邪皇在那颗试剑石前驻足,凝视着那株触手可及的石莲。他不是第一个发现此莲的人,但会是第一个征服传说的魔族。
  干山石莲,色赤质透,坚不可损。其叶如锋,触之必伤,伤者必亡。
  自恃威能的元邪皇信手摘花,却在握住的瞬间被花叶刺中。元邪皇只感一股恶意来袭,身躯一时无法动弹。
  元邪皇又惊又怒,横行魔世的烛阴真龙,竟然被一朵花暗算了?
  就在此时,元邪皇脑中响起一个雌雄同体的声音。
  “魔龙之气……汝是……烛龙?”
  听见烛龙二字,元邪皇镇定心神,在意识中问道:“你是谁?”
  “混沌之种……罪血重生……汝是……同伴……”
  元邪皇闭了闭眼,发现自己恢复了行动。他轻松地摘下石莲,拿在手上仔细端详。
  天地间乍然起风,石莲的花瓣一片片飘散。元邪皇伸手欲留,却是什么都没留住。
  怅然之际,一个气质殊异的身影随风而来,自试剑石上摘下一朵晶莹剔透的红莲。这是一名面容半遮的女性,白发金眸,一身飘逸的衣裙圣洁不染。
  元邪皇莫名觉得熟悉,一转身,另一个自己透体而过。
  他看着自己与白衣女性攀谈,看着她亲手将石莲送给自己。他像站在不同的时空,见证这场走向截然的初遇。
  她自风中来,亦在风中去。千年前的烛九阴没听清她的名字,但是千年后的元邪皇听清了。
  ——她叫月神。
  元邪皇在石窟中醒来,手里正握着干山石莲。自从得到这朵石莲,他就反复梦到千年前的试剑峰。相同的梦境,却有一点不同,那就是月神的杀气愈加浓烈,眼神越发凶狠。她把白衣穿成了红衣,最终换上了永夜皇的黑甲。
  后来她不再开口,只是执着地将石莲递给烛九阴。元邪皇看得出,此时的她已经离凶兽不远了。
  “这种执念……原来如此。”元邪皇将石莲收入衣袖,“只可惜,我不是烛九阴,我是元邪皇。”
  “是时候——”元邪皇起身活动筋骨,“该出发了。”
  苗疆军营,剑无极疾步来到,开口便问御兵韬的下落。无我公子见他面色凝重,截住了正要回答的苍越孤鸣。
  “有什么变况,先对吾讲。”
  剑无极语速飞快地说:“玄狐投炉了。墨狂要两天后才能完成,这段时间必须守住。”
  无我公子代震惊的苍越孤鸣指完路,听心魔在意识中道:“那块铁精……又死了。”
  无我公子心念一动,抠住重要的字眼:“又?”
  苍越孤鸣回过神,对无我公子感慨道:“玄狐竟然为九界做到这个地步,孤王真是感佩。”
  “为九界?”无我公子沉默了片刻,“也许,他只是守护所爱之人的世界。”
  “所爱之人……”苍越孤鸣看着无我公子的背影问道,“月卿奋不顾身的理由,也与玄狐相同吗?”
  “吾怎会与他相同?吾是为了……”无我公子皱了皱眉,转头对苍越孤鸣道,“臣是讲,他在臣达不到的高度。臣有自己的私心,没玄狐那么伟大。”
  苍越孤鸣眼露笑意:“孤王明白了。”
  ——哼。
  无我公子眸光微闪,朝苍越孤鸣行了一礼:“王上,微臣有血戮护身,能感应到元邪皇靠近,因此自请防守最外围。臣虽不会死战,也会尽力拖住元邪皇。但臣终究是一介废身,无法参与四方守卫、三重防线的计划。”
  “对你,孤王只有一个要求——活下去。”
  无我公子告别苍越孤鸣,走出苗疆兵马的围圈。来到预测的地点,无我公子停下脚步,等待元邪皇的攻势。
  ——哼。
  “你‘哼’什么?”无我公子淡淡问道,“让你再见烛九阴,不满意吗?”
  ——汝爱苍狼小子?
  “有问题吗?”
  ——汝知道什么是爱?
  “玄狐以身示范过了。”
  ——是啊,这是爱。但是无我,不曾真正活过,谈何自愿牺牲?汝已经知晓了,汝乃吾所创造,是月神的半身。汝之心为吾,吾亦汝之魔。汝不可能独立,因为无间,容不下第三者。
  “第三者……你指凶兽吗?”
  大概自觉失言,心魔不再发声。无我公子合眼养神,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你又来了。”无我公子偏头看向墨雪不沾衣,“还是怀疑吾的能为吗?”
  “不是怀疑,只是放心不下。”墨雪不沾衣望了望回头路,“此地远离阵线,无法及时支援。我听说你与元邪皇有旧怨,如果他要杀你,你就只能与他死战。”
  “吾是月神。”
  “不管你是谁,担心你的人,总是会担心。”墨雪不沾衣走到无我公子身前,“就算我的力量微薄,也能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如果都是拼上性命的守护,我更愿意为了认定之人拼命。”
  “你……”无我公子不禁蹙眉,御兵韬怎会教出这样一个率真到愚蠢的传人?难道他走的是让对手窒息的路线吗?
  猜疑间,伏羲深渊保卫战拉开序幕。
  “我没想到,第一个遇到的,竟然是你!”元邪皇双目一凝,如针刺向墨雪不沾衣,“嗯?”
  “墨雪,通知军师:元邪皇来了。”无我公子泰然负手,封住墨雪不沾衣的剑鞘,“然后,等待建立第二道防线。”
  “但是……”墨雪不沾衣扯了扯剑,只得妥协,“好吧。”
  墨雪不沾衣离开之后,无我公子抬起淡金色的眼眸:“遇到我,很意外吗?为了这一面,我可是在此足足等了七天。”
  元邪皇收回探究的视线:“那名剑客对你……”
  “知慕少艾,人之常情。”无我公子似笑非笑地问道,“邪皇不曾有过美丽的邂逅吗?”
  “……不算美丽,但是难忘的相遇。”
  无我公子肃起神情,耐人寻味地说:“那无也要在邪皇生命最后,留下一段不美丽却难忘的回忆了。”
  元邪皇沉声道:“我不想再对上你。”
  无我公子指着元邪皇道:“但我想见你啊,元邪吾皇。”
  元邪皇为这暧昧的话语怔住,听无我公子继续说:“我想知道,一直以来,邪皇是如何看待我?不弄清楚这个问题,心魔无解。”
  元邪皇没有直接回答,反问无我公子:“那你呢?你又是如何看待本皇?”
  “我……不知道。”无我公子闭目回忆,“我对你,除了算计,就是背叛。你应该厌恶我,甚至恨我。这样,我就知道该用什么眼光看待你。”
  元邪皇盯着无我公子的面容道:“我让你迷惑了?”
  “有,但是不多。”无我公子把手放在胸前,“人魔兽,皆有自己的方式爱你。而无的方式,就是以最完美的姿态,送君一程。”
  升腾的云烟中,无我公子解放形态,化身月神无我。完美无瑕的姿态,梦回前尘的装扮,只为送君返黄泉。
  眼前人,梦境中人。元邪皇虽有恍惚,却没失神太久,因为千年前,他遇到的是凶兽,不是心魔。
  “你要杀我?”元邪皇问道。
  “邪皇的力量被肉身限制,刚好吾也不是全盛之躯。”月神无我摊手幻化莲影,“这朵万罪血莲是血戮原身,所以请出刀吧。”
  “本皇不用出刀。”
  “盲目的自信,总是要付出代价。”月神无我汇聚力量,万罪血莲逐渐凝实,“邪皇难道忘了,汝最珍视的血缘,是如何败给吾?”
  元邪皇看着万罪血莲,似乎确定了什么,对月神无我道:“关于血缘的问题,本皇已有答案。”
  月神无我叹息道:“不必讲了。无论答案如何,汝都不能枉费这一路的付出。讲得再多,也是废话。”
  元邪皇一震,好似全力打中棉花,挫败感涌上心头。比不能说更无奈的,往往是对方不想听。
  “我以为,你想知道。”
  “只有痴愚的人,才会在明确答案的情况下,质疑答案。”月神无我摸了摸心口,“因为心有不甘,所以寻找另一个答案,结果只证明了自己的失败。”
  “我就是你口中痴愚的人。就算明知你的回答,我也想问……”元邪皇顿了顿,“你恨我吗?”
  “恨汝偏爱的人,不是吾。”
  元邪皇闭上双眼:“其实,我希望你恨我。”
  “嗯?”
  “我对你,除了欣赏之外,还有一点惋惜。”元邪皇睁开双眼,果不其然看到蹙眉的她,“我有时希望,你能有真实的情感,完整的自我。皱眉,也是一种真情流露。”
  月神无我一抖腕,万罪血莲朔动杀气:“上次吾便想说,感情攻势无效。若要踏过此关,只能展现汝的实力。放心,这只是送行的仪式,不会终结汝之路途。”
  “你……”元邪皇抬掌抵御,手心被散射的锐芒划破,“罢了,就当本皇自作多情吧。……怎样了?为何迟疑了?”
  “为什么露出哀怜的表情?”月神无我眉头紧锁,情绪有了明显波动,“你不是只在乎血缘吗?你我非亲非故,你不该浪费寿元才是。”
  元邪皇注视着月神无我道:“你不会理解。”
  月神无我心烦意乱,语气不再平静:“你不解释,我怎么理解?”
  “如你所言,讲得再多,也是废话。”
  “因为我不理解,所以你不解释?”见元邪皇默认,月神无我低笑一声,神态恢复正常,“邪皇,我开始恨你了。”
  元邪皇愣了愣,竟是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很好!就让本皇见识……无我之恨。”
  “无我之恨?我确实该恨。”月神无我扬手让万罪血莲浮空,“我从未像现在这一刻,如此渴望完整的自我。今后再会,请邪皇别再唤我‘无我’,因为届时,我一定不再无我。”
  听到今后再会四字,元邪皇面露错愕。只见月神无我一摆手,心魔所赠的石莲飞出元邪皇的衣袖。
  “你竟然还留着……”月神无我拈花垂眸,“邪皇知晓吗?这就是我的原身。我不是谁的复制品,而是被夺走了全部,可悲的一无所有者!所幸……无还剩一半的自我。无该感谢邪皇,是你保住了我。我真的不恨你,因为没你就没我。”
  元邪皇嘴唇动了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他突然觉得,面前之人没有感情是一件好事。
  月神无我敏锐地看向元邪皇:“邪皇是在同情我吗?不用同情我了。我会夺回属于我的一切,力量、肉身、意识……不过有些东西再也回不来了。无我公子不会回来了,而月神无我也该消失。当无我补全自我后,就是完美无缺的无,是‘神无’。”
  “神无……”元邪皇猛然想起什么,“人魔兽……神?”
  “想要摆脱永夜皇的影,斩断牵线傀儡的命运,我就只有这一条路。”月神无我走向元邪皇,将左耳贴在他的心口,“所以邪皇,我们说不定是同伴呢。”
  ——混沌之种……罪血重生……汝是……同伴……
  “我不恨任何人,只是有一点不甘心。心魔说得不错,在我主动接近真相的那一刻,就已经回不去了。我本来能成为皇后啊……”月神无我搂紧元邪皇的腰,“可是走上这条路,我又是一个人了。”
  “你不是讲我们是同伴?”元邪皇回拥住月神无我,“既有同伴,你就不是一个人。”
  “我听见邪皇的心声了。”月神无我轻声自言自语,“他讲我不是一个人,所以我也决定,不让他一个人。无我之人,因他无缺。我会走到终点,最后为他而来。”
  耳闻呢喃的元邪皇为之动容:“你……”
  “我反悔了。”月神无我退出怀抱,对元邪皇嫣然一笑,“既然邪皇不曾有过美丽的邂逅,那无就送给邪皇一段瑰丽且难忘的回忆吧。”
  元邪皇疑惑间,月神无我抛起石莲。万罪血莲璀璨凋零,洒落一场红色的雪。昼夜交替,血月降临,时间仿佛回到那日的试剑峰。
  “血月应零,孤红寄情。”月神无我在漫天花雨中转身让路,“这样也算牵制你了吧——虽然是你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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