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4章 822【不足与谋】
陆沉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如此直白的讽刺。
虽然他这两年逐渐成为天子和部分朝臣的心头大患,针对他的小手段层出不穷,但那些都是水面之下的阴谋算计,极少会有人堂而皇之地挑衅他,更不会在朝会上针锋相对。
当张旭面无表情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不光殿内重臣心中一惊,就连坐在龙椅上的李宗本都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陆沉不按常理出牌,所有人都希望陆沉能在大家公认的秩序里打滚,就算李宗本和李适之这对君臣,一切筹谋的出发点也都是希望能将陆沉限制在规则之内,而不是逼得这位年轻权臣直接掀桌子。
目前看来,张旭似乎不在此列。
萧望之回过头看了一眼陆沉,既有关切也有劝慰。
陆沉忽地笑了笑,望着张旭说道:“永定侯不妨说说,我究竟存着什么私心?”
张旭深吸一口气,面无惧色地说道:“国公如此旗帜鲜明地反对陈大人,无非是不希望他领兵出征。倘若国公能够自己领兵,景军就算提前埋伏又有何惧?景军兵力虽多,进攻代国和守卫河洛就要占去一大半,景帝还要留一部分精锐留守都城震慑那些景廉贵族。这样算下来,景帝能够布置在沙州北面的兵力有多少?”
陆沉依旧没有动怒,反问道:“按你这么说,我应该反对荣国公的提议,奏请陛下出兵飞鸟关,大不了我亲自领兵就是。”
张旭掸了掸袖子,淡淡道:“京中谁不知道,国公喜事将近。”
群臣登时恍然。
现在是五月底,而陆沉和厉冰雪的婚期就定在六月二十六日。
陆沉脸上浅淡的笑意逐渐消散,点头道:“我明白了。按照永定侯的分析,我因为个人的私事不愿离京,但是又不希望旁人夺得这份军功,所以必须要反对出兵救援代国。哪怕陈大人的提议在永定侯看来十分合理,我也要想方设法否决。换句话说,出兵不是不可以,但是必须由我统领大军,其他武勋都是我要打击压制的对象。”
殿内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陆沉没有理会其他重臣,望着张旭问道:“是这样吗?”
张旭眉头微皱,竟然点头道:“是。”
“咳咳——”
原本端坐在龙椅上的李宗本忽地咳嗽几声,恳切地说道:“陆卿家,张卿家,你们都是一心为国,莫要做意气之争。关于是否援助代国一事,朕觉得你们两边的看法都有道理,不妨看一看形势然后再做定论,如何?”
张旭出面硬顶陆沉确实让李宗本有些惊喜,过去两年张旭虽然在军事院内偏向天子,但也只是有所偏向,而非像韩忠杰那样无所顾忌,任何时候都会站在萧望之的对立面。
张旭更多时候还算公允,只在一些可供商榷的问题上支持天子,不至于无论萧望之提出什么看法他都要反对。
正如他当初对韩忠杰所言,他只是不想看到臣子的权柄凌驾于朝廷之上,并非有意针对萧望之和陆沉。
今日他这番表态明显不太一样。
李宗本之所以感到惊喜,是因为张旭和韩忠杰有很大的区别。
虽说韩忠杰在京军重建的过程中出力不小,但他一直待在京军体系,在二次北伐之前没有领兵作战的经验,张旭却不同。
陆沉崛起之前,无论淮州还是靖州都处于守势,尤其是先帝执政的前六年,景燕联军时常进犯大齐边境,那时候的京军需要经常支援边军,张旭便是领兵大将之一。
更不必说三年前南诏国举兵十万进逼大齐太平州,张旭只带着三万京军便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
张旭的军功肯定比不上厉天润、萧望之和陆沉,却是他们之下名副其实的第四人,远在陈澜钰、李景达和沈玉来之上。
当初李宗本若不是为了尽快树立韩忠杰在军中的威望,同时对张旭还不够信任,本可以让张旭担任北伐军的主帅。
或许张旭挂帅不一定能够取得太大的战果,但以他过往表现出来的领兵才能,应该不会遭遇考城大败。
李宗本心念电转,他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出太明显的倾向,又不想张旭将陆沉得罪得太狠,所以连忙出来打圆场,然而张旭似乎不愿意接受无事发生的结局。
“陛下容禀,臣有一些话不吐不快。”
他先是朝天子拱手一礼,继而转向陆沉,直言道:“我素来敬佩国公的军功和威名,不愿以那些下作心思揣测国公所为。然而今日在朝堂之上天子面前,国公对陈大人如此苛刻,未免有挟公报私之嫌,这才是我所言私心二字之所在。”
此人就像是一座沉默多年的火山,绝大多数时候都安静内敛,一朝爆发便公开挑明如今朝中的矛盾,令众人满心震惊。
“原来如此。”
出乎群臣的意料,一贯强硬的陆沉却没有发作,他神情淡然地说道:“永定侯这是在替陈大人打抱不平?”
“陈大人不需要我打抱不平。”
张旭干脆利落地回应,继而针锋相对地说道:“我只是觉得国公很不尊重朝廷。这里不是军营校场亦非街巷集市,国公既然是大齐的臣子,难道不应该尊重陛下和礼制?当众教训和奚落一位军务大臣兼京营主帅,国公真是好威风!”
李宗本看着事态似乎朝着无法收场的方向发展,连忙开口道:“张卿家,言重了,陆卿家断无此意。”
几位文臣也都相继出声劝和,虽然有人因为张旭这番话暗中欣喜,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两位实权武勋在朝堂上闹起来。
“呵呵。”
陆沉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点头道:“永定侯果然公忠体国,从无私心。”
萧望之目光微凝,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出声阻止陆沉。
张旭朝陆沉拱手道:“我自问无愧于心,若是国公认为我有私心,不妨当众明言。”
“方才你说我对陈大人态度恶劣,或许你对恶劣这个词的认知有所偏差。”
陆沉俊眉微挑,徐徐道:“其实那天在京城郊外,我想要质问的绝非他一人,只是不想让陛下感到忧心,不想引起京中风波骤起,所以强行忍了下来。既然你今日谈到此事,那我就来说一说,这两年你们这些军务大臣都做了什么。”
张旭道:“恭听赐教。”
陆沉抬手指向萧望之,直截了当地问道:“永定侯觉得荣国公是忠臣吗?”
张旭心中一紧,点头道:“是。”
“你承认就好。”
陆沉神色渐冷,态度愈发刚硬:“荣国公为大齐镇守边疆十五年,劳苦功高,从未有片刻懈怠。即便他在边军威望极高,只要先帝一道圣旨,荣国公便放下他操练十多年如臂使指的大军,仅仅带着百余亲兵返京任职。你、韩忠杰和陈澜钰,仗着手握京营大权,处处刁难他这位首席军务大臣,以至于最后军事院大权任由你们三人操弄!”
张旭眉头紧皱,却很难回应这番话,因为有些事情只是他个人的想法。
至少在明面上,萧望之没有任何擅专之举,排挤他的缘由完全无法拿到台面上来说。
萧望之心中默默叹了一声,同时又有难以言说的欣慰。
陆沉继续说道:“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荣国公虽是武勋,但他心系苍生顾全大局,你们这些人仗着他处处忍让,愈发得寸进尺。倘若荣国公按耐不住,你们就可以将专权不臣之类的罪名扣在他头上。若论玩弄人心假公济私,荣国公又怎么比得上你们呢?”
“国公此言谬矣,张某绝无私心!”
张旭脸色涨红,语调猛然抬高。
“我不看你怎么说,我只看你怎么做。”
陆沉一句话便将张旭堵得哑口无言,继而道:“你知道用对付荣国公的手段对付不了我,所以反其道而行之,迫不及待将私心二字扣在我头上。论气度涵养,我当然比不过荣国公,更不会像他那样为了大局强忍憋屈,你们在他面前玩弄阴诡手段,在我面前摆出大义凛然的姿态,呵呵,真是好心机。”
“现在你来告诉我,究竟谁才是真的下作?”
虽然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发怒,张旭却已经是无力辩驳,脸色极其难看。
陆沉转头看向龙椅上略显尴尬的天子,拱手道:“陛下,臣乃边军大都督,按理无权议论朝堂军务。如今大齐众正盈朝,有永定侯这样公忠体国的武勋为陛下出谋划策,想来区区代国之忧,弹指间便可解决。”
李宗本心知不妙,刚要出言安抚,陆沉后面一句话已经说了出来。
“臣不打扰陛下与诸位大人商议国事,请陛下许臣告退!”
说完不等李宗本开口,陆沉转身大步离去。
群臣目瞪口呆,满面不敢置信。
萧望之嘴唇翕动,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庄严肃穆的崇政殿内,天子和十余位重臣眼睁睁看着陆沉径直离开。
穿过那道门,殿外明媚的阳光洒在陆沉身上,随着他前行的脚步,身后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