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6章 峻薨

  霍峻大腿中箭,如放在中原不算什么难事,但若是在草原,其之情况不同。草原上的草药稀少,随军奔袭的军医杀人之技强过治病之术。
  在如此情况下,霍峻为铭记功勋,不惜长途跋涉,远至北海。行军艰苦,加上北海风冽,霍峻本因箭伤而虚弱的身子,在回程途中病情恶化。
  随着霍峻伤势的加重,以至于难以下车,这让汉军将校愈发着急。但因条件技术限制,唯有先返程行军,以求先到昭莫多,看留守营地的军医是否有医治手段。
  顾及霍峻伤势,近千里的路途,汉军多走了二日,直到四月中旬才回到昭莫多。
  回到昭莫多营地,蒋济招汉胡所有巫师、医师为霍峻看病。
  大帐内,霍峻躺在榻上,脸色惨白,额头高热。榻侧有三名医师与一名巫师为其看病,试图找到方法去救霍峻。
  “何如?”
  见四人迟迟不说话,蒋济有些着急,问道:“可有药方救相国否?”
  三名医师面面相觑,随后年长者摇了摇头,说道:“禀蒋公,相国箭伤脓肿,因而高热不退。今伤口仅凭军中草药,不足以医治,需回中原。”
  蒋济顿时暴躁起来,骂道:“今在漠北,何来中原草药,速想办法。”
  三名军医低头不语,绞尽脑汁思索有限的医学知识。
  “你呢?”
  见头发花白的巫医,在那来回观察,蒋济问道。
  巫医指着伤口,语气甚是激动。不过其鲜卑语实在让人听不懂,需要由外人传达。
  “蒋公,巫医言,箭簇上应有铁锈,簇入骨肉,故导致伤口脓肿,继而发热。今欲救相国,或有一法。至于成与不成,难以分说,需由苍天决定。”译者说道。
  “何法?”蒋济连忙问道。
  译者听着巫医的话,神情有些凝重,说道:“他言大腿难治,不如断腿求生。”
  “断腿?”
  蒋济顿时愣住,问道:“区区一箭伤,怎需断腿才能救?”
  译者传达了下话,这让巫医不得不耐心解释一番。
  “他言,有时刀、箭之伤深入骨肉,仅凭草药难治,断臂锯腿反而简单。以锯腿之后,相国修养数月,多半可以康复。”译者说道。
  蒋济看向三名军医,问道:“是否如此?”
  “额~”
  年长的军医迟疑片刻,说道:“断腿求生为军中常用之术,其言不无道理。仅是断腿之术亦非万全之法,不少有因此而亡者。如相国愿锯腿,仆愿试之。”
  “子通!”
  霍峻疼痛间,听到锯腿求生方案,伸手抓住蒋济,说道:“不可!”
  蒋济挥了挥手,示意让帐中之人退下。
  坐到榻侧,蒋济关心问道:“锯腿能得生,不知公以下如何?”
  霍峻轻动嘴唇,说道:“无腿何以出行?”
  “但却能生啊!”
  蒋济试图说服霍峻,说道:“此役之后,天下太平,相国无需出征。如能得生,则能享安乐,与妻儿团圆。相国何以舍生而求死?”
  霍峻微叹了口气,说道:“大丈夫立世,无腿何以立?孤若断腿求生,何以见满朝诸公?”
  “行如残废,需人关照,非我之所愿也!”
  “相国!”
  蒋济欲说什么,却被霍峻开口打断。
  “子通,孤横行于世,不愿苟且得生。生不如死,不如死尔!”霍峻哀求说道。
  霍峻骄纵行事一辈子,年轻时喜欢名利,中年收敛性格,晚年为国家而思。
  今断腿得生,内心骄傲的霍峻将如何去见朝堂诸公?届时出行依仗别人,饱受外人的怜悯之情。
  霍峻已能想到,外人谈及他,开口非谈功绩,而是感叹其断腿。他无法忍受,更不想忍受。
  “相国!”
  听着霍峻这般言语,蒋济无奈长叹。
  “相国真不考虑吗?”蒋济内心纠结,问道。
  “天欲让孤生,孤当得生;如欲让孤死,则寿尽矣!”霍峻惆怅说道:“孤横行天下,平吴楚,伐中原,扫大漠。人生已无大憾,何需强求苟活!”
  霍峻不可能不畏惧死亡,但有些东西在霍峻心里比死亡还重,那就是他个人的荣辱尊严。在失去个人尊严的情况下苟活,霍峻真的不愿接受。
  “子通,明日班师回国!”
  霍峻咳嗽几下,说道:“孤若死,当还葬汉土,岂能葬胡乡!”
  “诺!”
  蒋济眼眸泛红,鼻翼发酸,忍不住想哭。
  待蒋济出帐之后,丁奉、田豫诸将围绕过来,纷纷看着蒋济。
  面对众人无声的注视,蒋济擦了下眼角的泪水,说道:“相国有令,明日班师回国。”
  “那相国病情吗?”丁奉语气激动,问道。
  “医者言,箭伤难治,不如断腿求生,相国不允。”蒋济说道。
  “可有劝过相国?”丁奉问道。
  蒋济吸了下鼻子,稳住情绪,说道:“相国言,生不如死,不如死尔!”
  “什么!”
  丁奉先是呆愣住,而后直接闯入军帐,试图劝霍峻回心转意。然丁奉入帐半刻,便垂泪而出。
  望着这一幕,田豫心中五味杂陈。
  他虽与霍峻相处不多,一生中更多是敌人形象出现。但此番出塞以来,他真被霍峻折服。除了用兵如神外,霍峻更能以礼待人,以谦和待众将,治下刚柔并济。
  况且霍峻为了毕其功于一役,今岁冒险出塞击胡。其若病逝不单单是大汉的损失,更是天下华人的损失。
  今见霍峻伤势恶化难治,田豫怎么不会为之伤感!
  在霍峻的执意要求下,大军在次日起程,沿着出塞的路线返回。
  道路两千多里,因顾忌霍峻的伤势,大军行军速度并不太快。且为了医治霍峻,蒋济派千人先行归国,寻找国中名医,并让医师出塞,看能否与大军相遇。
  漠北千余里,汉军走了二十天,过了赛音山达,大军转回漠南。
  在初期,霍峻尚能勉强下榻,随着时间推移,病情愈发严重,难以无法下榻,长时间需要躺在车上。
  漠南回师的途中,霍峻病情严重,不仅无法下车,更是因高热陷入昏睡,一日三餐吃得愈发少,似乎随时油尽灯枯。然霍峻为了回到汉地,一直用口气撑着。
  十天之后,在距离阴山二百里时,不知为何霍峻突然精神了些许。
  霍峻已无出塞前的意气风发,脸颊深凹,脸色蜡黄,躺在由毛毯、丝绸铺成的车厢里。
  伸手握住绳子,铃铛随之而响。
  “相国!”
  “今到哪了?”霍峻问道。
  霍去疾说道:“将至阴山了!”
  “扶孤起身,孤要看看阴山!”
  霍去疾与侍从使劲将霍峻搀扶起,并将霍峻扶到视野开阔地。
  霍峻拄着拐杖,望着远处如龙盘踞在草原上的阴山,心头如释重负了下。
  “为孤唤蒋君!”
  霍峻尽量将自己的身体撑住。
  “诺!”
  少顷,蒋济快步而来,搀扶住霍峻,说道:“今将至朔方,不知相国有何传唤?”
  霍峻感觉着身体力量不断流逝,咳嗽说道:“孤有感到不了阴山了。”
  “相国撑住,医师不日就到!”蒋济连忙说道。
  霍峻抓着蒋济的手,说道:“孤披甲出征,当以着甲而归,劳君让人为孤披甲。”
  盖听出了霍峻话中之意,蒋济忍不住落泪,说道:“相国可还有吩咐?”
  霍峻在蒋济的搀扶下,艰难坐在交椅上,说道:“常言物极必反,盛则必衰。孤匡扶汉室,持剑平乱,封土襄阳,已达人臣之盛。臣强而主弱,如以古今为鉴,此非长久之策。”
  “孤所料不差,日后必有政乱。昔重耳在外得生,申生在内而亡。如以古人为鉴,霍氏当居边而不宜居内,少离朝争方是上策。”
  “咳咳!”
  霍峻喘了下气,说道:“劳子济在孤死后上疏言,孤为大汉,南平吴楚,三伐中原,北扫鲜卑,西安关西。今本欲班师之后伐辽,为汉室荡平动乱,然惜时运不济,难以为国效力。”
  “望陛下批准,改以辽东为藩,为大汉守平三韩,世代为国御戎。襄阳为天下中,食邑三万六千户,霍氏实难受之。”
  “诺!”
  蒋济抹着泪水,说道:“济谨记相国之托,改藩辽东,以避未来之难。”
  “嗯!”
  “相国请披甲!”
  两名侍从捧着甲,声音哽咽说道。
  “善!”
  在霍去疾、蒋济的服侍下,霍峻披上鳞甲,臂铠、兜鍪一一带上,之后围上甲裙,并紧系在腰间。
  感受着数十斤重量,霍峻强撑着虚弱的身子,最后在众人服侍下穿上外袍,复以衷甲模样。
  霍峻坐在交椅上,双手搭在龙鳞柄上,显得格外英武。
  眼眸眺望青墨色的阴山,不知为何霍峻的脑海中浮现自己过往的一生。
  博望献南北之策,背皖水兵破强敌,千里奔行下京城,弄险火烧周瑜,金口谈笑间破曹……黄鹄托孤拜首辅,江淮上大破曹丕,三战兴复汉室,奔三千里破胡庭。
  除了一生的功绩,更有与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步练师,出征同帐的蒋济、霍笃、丁奉等兄弟同僚。
  “追溯往昔,孤无悔矣!”
  《汉纪·霍大司马世家》:“十一年夏五月,峻斩轲比能时,为流矢所中,镌刻北海病。病甚,蒋济迎巫医。”
  “医曰:‘断腿可得生。’峻骂曰:‘生不如死,不如死尔!天予寿则活,如若不予则亡。’遂不治病,令军班师。”
  “二十一日,峻会阴山二百里而薨,时年五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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