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庭坚
唐小纶在宫忆楠家里的家里,发现在杂乱的书房的里面有本书,居然是苏东坡传,信手翻了翻发现一首诗词——《江湖夜雨十年灯》。那文章写的是的武侠电影,当时年少就是看看里面的打打杀杀,武功秘籍啥的,并不真正懂得黄庭坚这首写给旧友的诗,只是大爱那“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的意境。
黄庭坚咏水仙图,出自明代杜堇《古贤诗意图》
如今十八年过去,我也到了黄庭坚写此诗的年纪,虽没有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但终究人生四十,也是见过世态炎凉,再看这诗,便不再是当年那“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心境了。
黄庭坚,北宋诗人、书法家,苏门四学士之一,“江西诗派”的开山之祖。他出生于风光秀丽的江西修水双井。在黄庭坚中进士之前,修水双井黄氏已经有22位进士;黄庭坚中进士后,双井黄氏又有25位宋朝进士,这样一来,仅宋朝,双井黄氏就有48位进士。其中,黄庭坚祖父同辈十个兄弟,全部考中进士,人称“十龙”。
黄庭坚就出生在这样一个书香世家。周岁抓周时,他在众多物件中一把抓住了墨;七岁时,他作牧童诗:“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陇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八岁时,作诗送人赴举:“万里云程着祖鞭,送君归去玉阶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文风老辣,不似幼童。
十四岁时,黄庭坚父亲去世,之后他追随舅舅李常游学,才气出众,很快受到李常同学孙觉的赏识,并最终成为孙觉的女婿。后来,李常官至户部尚书,孙觉官至吏部侍郎,两人都对早年的黄庭坚产生了深远影响。因为在他们的引荐下,黄庭坚与苏轼结识。苏轼初见黄庭坚的诗文,赞其“精金美玉”,对黄庭坚其人,苏轼称:“虽如轼之放浪,与世阔疏者,亦莫得而友也。”元丰元年(1078年),苏轼知徐州,黄庭坚为国子监教授,他不断写信给苏轼,求列门墙,苏轼也礼尚往来地不断写信往还,彼此唱和赠答不绝。
原来世界这么大,我终于找到知音如你的幸福时刻。但是,对整个北宋诗坛、政界,乃至整个中国文学史都有深远影响的乌台诗案爆发。
元丰二年(1079年)二月,苏轼被调为湖州知州。上任后,他给宋神宗写了一封《湖州谢表》。本来只是一篇例行公事的普通公文,但老苏同学发挥了一下,说自己“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违陪新进”“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这本来是他自谦,说自己愚钝,不合时宜,难以同那些有能力的大臣共事。又想表达自己年纪大了比较乖顺,不会招惹是非,所以适合在地方上管理百姓。但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当时新旧之争正当时,这几句立马被对手利用,说他“愚弄朝廷,妄自尊大”“衔怨怀怒”“指斥乘舆”“包藏祸心”,这还不够,他们还从苏轼的旧作中挑出可以“治罪”的句子。对皇上不忠还讽刺政府的大帽一顶又一顶地砸过来后,上任才三个月的苏轼被解往京师,受牵连者达数十人。这就是着名的“乌台诗案”(乌台,即御史台,因其上植柏树,终年栖息乌鸦,故称乌台)。后来,得亏一大帮人奔前走后地营救,得亏宋太宗不杀文人的宗旨,得亏王安石给神宗上书“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这场诗案才因“一言而决”,苏轼得到从轻发落,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虽然此时尚未和苏轼谋面,仅仅是书信往来诗歌唱和,但黄庭坚还是仗义执言替苏轼辩解,最后也被处罚金并外放。
按理说,黄庭坚这样出身世家,又有科举功名,又有高官亲眷,又有诗书盛名的人,仕途大概也不错。但事实上,从乌台诗案后外放叶县县尉,到四十一岁奉调入京任校书郎,黄庭坚在地方县一级工作岗位上,迁延了近二十年之久。
在开封度过了十年安稳生活之后,五十岁的黄庭坚,又因为新旧党争问题,再次外放,在大西南的深山里,在奔赴贬所的颠沛中,度过了人生最后十年。
大概就是这些路途中,黄庭坚写下了“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和“江湖夜雨十年灯”这样让人不胜唏嘘的诗句。
黄庭坚的诗,以“涩”着称,主张“无一字无来处”,并不符合我的审美。但是,有些字句,一读后却久久难以忘怀。比方说自己白日无聊,边晒太阳边捉虱子:“负暄不可献,扪虱坐清昼。”(《次韵师厚病间》);比方说买了个暖宝宝暖脚:“千钱买脚婆,夜夜睡天明。”比方自嘲人到中年全是病的:“中年畏病不举酒”(《新喻道中寄元明用觞字韵》);又比方还是要吃好喝好的:“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着冠。身健在,且加餐。”(《鹧鸪天》);又比方满是情意的:“归来晚,文君未寝,相对小窗前。”(《满庭芳·茶》);又比方形容脱发的:“此身天地一蘧庐,世事消磨绿鬓疏。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除了诗文,黄庭坚最为人称道的,便是他的字。
有意思的是,在亦师亦友的苏轼嘴里,黄庭坚的字是枯树挂蛇。听到这话,黄庭坚立马反唇相讥,说苏轼的字是石压蛤蟆——东坡尝与山谷论书。东坡曰:“鲁直近字虽清劲,而笔势有时太瘦,几如树梢挂蛇。”山谷曰:“公之字固不敢轻议,然间觉褊浅,亦甚似石压蛤蟆。”
很多年后,苏轼写下《寒食诗》,留下了《黄州寒食诗帖》。之后多年,这幅字辗转流落到了黄庭坚的手上。很多年没有见到苏轼的黄庭坚睹物思人,为它加上了一段跋文: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他说这诗写得比李白还好,字兼得颜真卿杨凝式(陕西华阴人,五代着名的书法家杨疯子)李西台(北宋书法家李建中)之意。还说这两首诗写得太完美,就是让老苏再重写,他也未必写得出来。一通彩虹屁后,黄庭坚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又补充说如果哪一天老苏见我这么说他,一定要笑我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可是,苏轼没有机会来嘲笑他,因为转过年去的元符四年(1101年),苏东坡就在流放归途中病逝。
四年后,黄庭坚也在流放途中病逝。
关于这件事,很多年后,陆游有记载:范寥(说起来,这个范寥也是一位奇人。宋人费衮在《梁溪漫记》中说他“纵横豪侠,盖苏秦、东方朔、郭解之流云”,因为敬仰黄庭坚,千里迢迢赶到广西,陪偶像走过生命的最后时光,并用偷来的钱财为黄庭坚料理后事。又把黄庭坚在宜州时期的日记刊刻成书,就是着名的《乙酉家乘》。)言:鲁直至宜州,州无亭驿,又无民居可僦,止一僧舍可寓,而适为崇宁万寿,法所不许。乃居一城楼上,亦极湫隘。秋暑方炽,几不可过。一日忽小雨,鲁直饮薄醉,坐胡床,自栏楯间伸足出外以受雨。顾谓寥曰:“信中,吾生平无此快也。”未几而卒。说黄庭坚晚年贬到宜州,没有地方居住,只好寓居在城楼上,狭隘闷热,在大暑之中几乎无法撑下去。有一天下着小雨,黄庭坚饮得微醉,坐在胡床上把脚伸出栏外淋雨,忽然对身边的范寥说:“信中啊,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没过多久,他就死在此地了。
《乙酉家乘》这本日记,异常琐碎地记录了黄庭坚在宜州的日常生活。虽然潦倒异常,但是他记下的,都是些美好的片刻:
二月七日丙午,晴。得李仲牅书,寄建溪叶刚四十銙,婆娄香四两。
十八日丁巳,晴又阴,而不雨,天小寒。唐叟元寄书,并送崖香八两。
三月初六日,郭戎送枇杷,甘甚,又送面两石。
四月十九日,普义寨寄粟米山芋。
七月初九日,全甫送麦五石。
七月二十三日戊午,晴。前日黄微仲送沉香数块,殊佳。
……
最后一篇这样记着:二十八日,壬辰。小雨,颇清润。晚大雨。积微致糯三担,八桂四壶。
有雨,有酒,大概就是“吾生平无此快也”的那一天了……
要经过怎样苦难的人生,要有怎样豁达的心胸,才能把淋一次凉爽的雨引为平生最大乐事?
黄庭坚说的是“快乐”,但是在千年后的我们读来,却是内心凄然,一片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