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月家镇
他穿着外出时才会穿的黑色衣装,衬得颀长身材挺拔而有形,长长的黑发束成高高的马尾,随着他大步走来在脑后荡来荡去。幻鞑这边的男人惯留短发,他这头如丝绸般保养得当的长发可谓是月家镇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月瑶一直不满他的长发,总是好说歹说地想劝他入乡随俗剪个短发,但哥哥向来固执,绝不妥协,姐姐只能作罢。此时此刻这长长的头发像招魂幡一样在步危眼前荡啊荡啊,把他失落的神魂都给招回来了。他绷紧起肩膀,准备迎接一顿劈头盖脸的怒骂。
不料他哥只是神色冷峻地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看了看踪叔怀里的青青。小女孩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僵硬地缩成一团,低垂的眼眸目光呆滞。
“月城,我从北原那边回来,看见苍吾以北的村落几乎全空了,步危正好碰上了被丢弃的两个孩子被狼群包围,便出手相救,可惜又碰上幽翼,只救下了一个。”踪叔率先开了口。
踪叔短短一句话内容量巨大,月城一时没有说话,依然紧紧盯着垂头丧气的步危,过了一会儿才抬头朝一旁的月瑶道:“老金还没回来,估计就在附近,你亲自跑一趟把他叫回来吧。”
月瑶担心地瞥了眼步危,还是点点头转身离开了。踪叔似乎还想接着说,月城轻轻一摇头:“回去再说。”
步危沉默地跟在月城后面走进镇子。平坦的土路两侧皆是灰扑扑的房屋,而房屋后面则是巨人般高耸的岩石。月家镇的房屋皆是依石而建,道路也顺着石头的分布岔出了几条不同的街道,甚至有些巨石分布较密集的地方还形成了小巷。这些巨石一是可以防野兽,荒原上的狼啊野狗啊什么的,似乎都蛮惧怕这些巨大的石头,一般不会往这里来;二是多少可以遮挡点妖兽的视野,反正自步危记事以来,镇子从未遭遇过幽翼这样的恶妖的袭击,他还曾开玩笑地问哥哥这里是不是施了障眼法或者护阵,但月城说只是因为巨石的遮掩罢了。
但步危以前也曾看到过分布在其他地方的巨石群,那里荒无人烟,只有石头罢了……按理说若这些巨石连妖兽都能防,这里应是人族生存的首选之地才对啊。
不过这里都已经接近失落地了,本就是荒凉的无人区,月家镇也本就是最深入幻鞑腹地、离失落地最近的村镇,人都聚集到一处也是正常的。步危想想觉得挺有道理,便把巨石群的疑问丢之脑后。
这一路上,不少居民站在路边朝着步危和月城投来探寻和关切的目光。自从得知步危失联后,他们也都牵肠挂肚的,总是会忍不住地朝镇外张望,企盼这个大家都非常喜欢的小小少年能平安归来。
“步危回来了啊!”
“你小子跑哪里去了?没事儿吧?”
“天啊你的手怎么了?”
“步危啊……”
“谢天谢地你可算回家了!”
步危在一片父老乡亲嘘寒问暖的声音中热了眼眶,他冲着围上来的大家点着头,努力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我没事儿,受了点小伤而已。”
“步危!”街角传来一声呼唤,一个和步危差不多大的男孩和一个略小一点的女孩正搀着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奶奶慢慢往这里走,步危急忙迎上去,扶住老奶奶颤巍巍伸出来的手。
“月奶奶!”
老人握住步危的手臂,看着他缠满绷带的手,眼睛里闪着泪光。“你可是要吓死奶奶不成!”月奶奶沙哑着声音低喊道。
“您看我这不好好的嘛。”步危轻轻拍了拍老人颤抖的肩膀,“对不起让您担心了……只是遇到一点小意外,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奶奶说你再不回来,她就要去见阎王老爷问问他你是不是也去地府了。”旁边的男孩撇嘴道,又不禁噗嗤一笑。旁边的女孩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的伤没事吧?”女孩小声问,一张清秀的小脸布满担忧。步危摇摇头,刚想说话,就听见哥哥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溪道,溪兮,你们先带月奶奶回去,我还有些话要问步危,先带他回家了。”
溪道溪兮兄妹俩同时向步危投来同情的目光。
“月城啊,你也少说两句。”月奶奶急急道,“也是吃了苦遭了罪的,定是知道错了……”
“奶奶您别管了。”月城不由分说道,“月步危,走。”
人人都噤了声。他们都知道月城的脾气那是说一不二的,且若要给他的怒气值分几个档,把步危连名带姓地喊出来时,这个档次就只高不低,没人能劝得了月城,只能说步危就自求多福吧。
溪道偷偷拽了拽步危的袖子:“你哥要是揍你,你就跑,来我这儿,别傻不拉几站那里挨打。”
步危苦笑了一下。溪道也是个笨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摸清他哥的脾气,若他挨打中途逃跑,后果没有最惨只有更惨……他默默绕过人群,跟着月城往家的方向走去。
他们的家在地势较高的地方,从小屋二楼可以俯瞰整片小镇,还能眺望到半片波光粼粼的银光湖。家门口还有一片小小的菜地,种了些沙莓——这是荒漠里唯一可以吃到的水果,酸酸甜甜,很好吃。现在正是沙莓长熟的季节,圆滚滚的黑果子缀在大片的绿叶间,看起来就很水嫩多汁,换了往日,步危早就蹲在小菜园子里偷吃了。然而现在他只能跟着月城目不斜视地走进屋,站在自己虽简陋但却窗明几净的家里,无奈地看着月城抽出了他的草鞭。
啪!步危手臂骤然一痛,月城正正好抽到了他受伤的手肘上,这一下把他疼得眼冒金星,差点叫出声来。
“月城!”随后跟进来的踪叔一把拉住了月城攥着草鞭的手,“他再过几个月都要年满十八了,可不能再这样动不动打人了!”
月城紧紧抿着嘴,面色铁青,一只手依然死死攥着那根干草编成的鞭子。他哥就是这样,气极了便一句话都不说,愤怒都发泄在那条鞭子上了。
说句公道话,月城用鞭子的几率还是小的,一般动手不过是拧他耳朵或者拿书卷敲头,真用到鞭子时都是步危做了些什么差点送命的事后,气急败坏到不知该怎么骂他的月城便拿出了月瑶练功用的草鞭,朝他屁股和腿上狠狠抽几下。
步危还记得他哥第一次拿鞭子抽他是在六、七岁那会儿,步危个小混不吝扬言自己要学御风术,竟爬上了一块稍矮一些的巨石,嘴里念叨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术语,纵身一跃!要不是那天老金正好在附近,及时赶到接住了他,这小子出生不过几年就驾鹤西去了。据说那天月城也远远地看见了,所以才会气到失去理智,直接抢过月瑶的鞭子狠狠抽了他好几下,把孩子抽得哇哇大哭。那天步危着实被怒气冲天的哥哥吓坏了,以至于过了许久才想起来,那天自己往下摔的时候,老金似乎不是在地上接住的他,而是在半空中……老金难道会风术?待他去问时,老金便说是他那天记忆出现了差错,自己根本不会飞。
他频繁挨打的时间段大概就是七到十三岁那个阶段,胆大、皮实、好奇心极强,对自己的精力与灵术天赋充满自信,正义心爆棚,经常跑得不见人影,然后拖着一条被毒蝎或蛇咬了的腿或胳膊踉踉跄跄跑回来,找月奶奶先给解毒,然后回去挨哥哥的臭骂。
步危甚至听见过哥哥背地里和老金嘀咕:“没弄错吧?他怎么性子长得完全不一样?”老金还小声道:“说什么呢,脸都长得一模一样,怎么可能错?”他好奇地跳出来问他哥什么意思,把月城和老金都给吓得不轻。他们只说是因为步危和死去的亲爹亲娘性格完全不同罢了,但步危和亲爹长得一模一样,再怎么想都不会是抱错的孩子。步危想想也是,毕竟月城和月瑶平日里都是满沉稳的性子,想必他们爹娘也是如此。“等我长到你们这个年纪也会一样沉稳的啊。”他满不在乎地反驳。
“你能活到我们这个岁数再说吧。”月城这么反击他。
再到后来,步危确实比小的时候稳重了一点,但也就是一点点,依然会带着月奶奶家的溪道溪兮俩兄妹上房揭瓦下湖捞虾。月城为了压一压他过于飞扬的心性,于是开始带着他出门,去很远的地方帮助被野兽妖魔欺负的村落,用步危的话说就是“行侠仗义,斩妖除魔”。
从那时起,步危才真正意识到外面的世界和月家镇的不同。这个世界似乎除了月家镇的居民,大多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被四处流窜的妖兽侵袭,随时随地都在受着致命的威胁,惴惴不安地熬着日子过活。这还仅仅是人和妖都很稀少的幻鞑荒地,妖魔肆虐最狠的北原和中原储光庭还不知是怎样可怕的光景。步危曾提出要出幻鞑看看,被月城拒绝了。但月城说,总有一天,他会带着步危走出幻鞑的,但他们都还需要一段时间。
“我说过,我们总有一天要走出幻鞑,去北原,去储光庭,去九蘅,去无婪海……”月城的声音低哑,里面透着深深的疲惫,“我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也很重要……我需要你好好活着,活着走出幻鞑,懂吗?”
步危的手肘钻心得疼,突然间,一股强烈的委屈袭上心头。
“我不小心迷了路,正好撞见一群獠狼袭击两个小孩。换了你,你会为了保命而坐视不管么?以我现在的能力,从獠狼嘴里救下两个小孩也不会有太大问题吧……但引来幽翼是我没考虑到的,带着两个小孩打不过幽翼也是我没考虑到的……我尽全力想要保护好他们了,一切都错在我能力不够,错在我进步太慢……”
两行泪无声地流过步危的脸颊,他不由地哽咽了。“那个孩子是为了帮我才死的,都怪我……可是,哥,你只是责怪我不惜命吗?这真是你责怪我的点吗?我宁愿你骂我没种,连个孩子都救不了,也不想因为这个被你责骂!”
月城微微睁大眼睛。
“在这个乱世活到17岁已是一大幸事了。”步危低声说,“多少孩子连襁褓都还来得及出就被妖兽叼走的?多少孩子连一点灵术都不会依然会勇敢地保护自己家人的?哥,若你只是想让我终有一天活着走出幻鞑,那你从小的教育已经出错了,我真希望自己豁出性命保住顺顺不死,也不想看着他死在我眼前。”
月城猛地向前一步,低头瞪着双眼通红的步危。他神色依旧冷峻,但颤抖的眼瞳暴露了他激动的心绪。
“月城。”踪叔在一旁开口,“步危说得没错。你不要再无端指责他了。”
“无端指责?”月城哑声问,犀利的目光射向踪叔。踪叔急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你别冲我来啊,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弟弟人真没了我跟你讲。不过这不反向证明了这小子福大命大么?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你还说!”
“我们得相信他,不是吗?月城,你太把他当孩子看了。”踪叔意味深长地看着月城。月城怔怔地看向步危,一时竟没出言反驳。心潮澎湃的步危并未将踪叔和哥哥的对话听进去,他心气儿一上来便闷头冲出了屋子,大步朝镇子外走去。
月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
“你觉得是不是得告诉他一些事情了?”踪叔靠在门边,状似无意道。
月城半晌不语。
“再过段时日吧。”
踪叔呵呵一笑。“我怎么觉得现在不愿走出舒适区的是你呢?”
月城的目光冷了下来。他丢下一句:“我有我的考量。”随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朝着步危的反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