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上船一叙,希衡

  希衡落入魔族欲界。
  魔族欲界,春水柔绿、柳枝扶风,江心上卧着一艘小舸,在江心晃悠悠打转。
  岸边有女子摘花而卖,老叟穿着粗衣短打当街沽酒,一只金黄色的狸奴蜷成毛绒绒的一团,用尾巴搭着脑袋一通好眠。
  这里不像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族欲界,倒像是慢慢悠悠的江南水乡。
  但是,真的如此吗?
  希衡从高空俯瞰而下,潇潇春风之中,青石街道那里走着一个浑身浴血的男人。
  他提着一把满是鲜血的斧头,斧头边缘处沾着碎肉屑,一根人指从他兜里落了出来,咕噜噜滚到青石街上。
  和气的邻居则笑骂:“你这个衰仔,地上的血要擦干净,掉了的指头也该捡起来嘛,不然天气一热,整条街都是尸臭。”
  邻里和睦,所有人都对杀人司空见惯。
  卖花的姑娘也摊开白白的掌心,朝那男子招手:“买花么,五枝一文钱。”
  希衡在高空中神色不变,杀过人、刀口舔血的人、魔身上的气场是不同的。
  如同希衡,看起来再气质高华、清冷绝俗,可她始终是掌凶兵的剑修,不会有人将她误认为是什么软柿子。
  也如同希家人,希家乃儒门世家,希家所有人自幼学习儒家经文。
  一个没见过血的希家人手拿卷宗,青衣潇潇玉树临风,犹如书生,可当他们前去历练、见血,心中身上就会自然而然多了运筹帷幄、以文杀伐的气势。
  眼前,希衡也能看出,这条街道上所有的卖花女、沽酒老叟手上全沾过血。他们中有人也有魔。
  连街上卧着的那只狸奴,也是夺过别人性命的妖。
  他们为何聚在这里、杀心不减却又悠然生活?
  希衡按下疑惑,她初到魔族欲界,身上自动升起一个剑影结界。
  在升起结界的瞬间,希衡便察觉到了异常,魔族欲界的灵气有问题。
  这里的灵气中含有太多浊气,无法分割,每吐纳一次,就会加剧心绪波动,在心里种下恶念、邪欲。
  难怪叫欲界。
  看来在这里,不能随意使用灵力,得节约才行。
  希衡收起剑影结界,往魔族欲界落去。
  妖族王庭。
  一名青衣男子正在手谈,他执黑子,玉一般的黑子落在棋盘之上,棋盘上白子气绝,呈现死势。
  妖族太傅修。
  曾经,他名唤希修。希修来到妖族后,帮助妖族尽快收服了几个大妖部落,妖族皇子争位,眼看着要死伤惨重、令妖族元气大伤,也是希修择一皇子迅速杀出重围,很快奠定了储君人选,阻止妖族内耗。
  如今,他已成为妖族王庭人人敬仰的太傅。
  旁边的水镜中,是希衡被吸入魔族欲界的场景。
  希修一眼也没望过去,专心对弈,但当希衡收起剑影结界时,希修望向水镜:“发现得倒是快。”
  “希衡,如月之恒,如日之昌。”希修手中黑子渐渐碎裂,这位一直运筹帷幄、不动声色的太傅,此时难得的泄露心绪。
  作为希家叛孽,是他永远的痛。
  无论他在妖族王庭取得了何等成就,可是,希家就是实实在在驱逐了他。
  他被驱逐那日,希家长老动用家法,他狼狈异常,鲜血刻满希家殿前的经文。
  希家家主站在上首:“帝王争斗,可以杀一城而救百城,也可以杀当代以利后代,帝王将相的功过从不能用杀伐来断定。希修,你早该知道此理。”
  “你所谓的齐王无德,你要助仁君而杀齐王,不过是托辞。人间齐王固然大兴土木、修渠建河,耽误无数工匠,可你可知渠、河修成之后,惠及无数百姓,造福千秋万代,你怎能以此为理由,干扰凡间之事?”
  “我们希家,从不弄权,你忘了吗?”
  希修跪在殿内:“没忘。”
  他跪得笔直:“无论齐王是否功在千秋,在当下他引起民怨,就得付出代价。”
  “何况,为何我们希家不能干政?君若贤明,臣则出仕,此为先圣所言。我们希家子弟满腹才学,自当为天下万民计,为何要将才学空藏?”
  “一派胡言!”希家家主道。
  “我所说者为弄权,你所说者为干政,那我问你,你是干政还是弄权?”希家以经文传家,向来爱思辩。
  眼下也不例外。
  希家家主辩道:“若有明君,你哪怕弃道入凡尘,也是你的‘道’ 为明君出谋划策,为百姓解忧济困,此为干政。
  可你的做法却是弄权,齐王非错,你匡扶别的诸侯王,阴谋宫变,不过是弄权、贪图从龙功德。”
  “你若不认也不要紧,取照心镜来。”
  希修认下:“……若从之龙为更贤德的明君,有何不可?”
  他的心的确有欲,贪图从龙之功,可他何错之有?人心不能有欲么?
  希家家主垂目看他:“希家家训,希家子弟不得弄权。”
  权术之上,常染血雾。
  “今日你认为他是更贤德的明君,明日另外的人认为别人是更贤德的明君,再要改朝换代又如何?权势会增长人心贪欲,哪怕是修士也不能免俗。希家家训,非乱世,不从龙。”
  “修士有搬山倒海之能,绝不能以高高在上的态度蔑视凡间的一切,自以为是。”
  “帝王将相,一道政令能令千人死、万人生,前往插手帝王争权,各种因果你负担得起么?”
  希家家主的话语掷地有声,希修辩无可辩。
  但每人心中之道都不同,他年轻气盛、智珠在握,自然觉得希家家主过于墨守成规。
  希家家主再道:“希衡,若是你,是否会插手改变凡间之事?”
  那时的希衡,还不是后来清冷端方、修真界杀人最多、救人最多的华湛剑君。
  希衡被点名,走出几步:“会。”
  希衡明知家主之意而反驳,自然也犯了希家规矩,希家家主道:“跪下。”
  希衡跪下听训。
  希家家主压着火气:“你又有何见解?”
  希衡不卑不亢:“人活于世,若不改变世间,何不茹毛饮血、被发跣足?修士不随意插手改变凡间之事,是心存对天理因果之敬畏。”
  此话有理,希家家主点头。
  希衡再道:“可若修士见人间哀鸿遍野、易子而食,也不去改变,一味避开因果,独善其身,又何尝不是担负了另外的罪孽?”
  “众人皆惧因果,但我不惧。”希衡平静说出此语。
  希衡道:“世间一草一木一人一魔,自降生而起就担负因果。
  花有花的因果,木有木的因果,若要弃绝因果,就得眼睁睁看着世人受难而不插手,至亲痛苦而不相助,无情则无因果。”
  “这样无情的修士,哪怕成道,不过是得了漫长岁月苟活,成为天道命理的看客。”
  这时的希衡,不过是金丹初期修为,还没有到后面不斩三尸、看破无情道是弃大道而择小道的境界。
  但也足够可怕了。
  不惧因果……完全为希衡以杀证道埋下道种,如何不令人侧目。
  希家家主思索再三,再看希衡,她果然一身冰冷剑气、气度高华,但根本不是儒雅文静的儒修。
  如她这样的修士,不惧因果,很容易落到杀渊之中杀人不手软。
  成则大道,堕则邪魔。
  “你为剑修?”希家家主问。
  “是。”
  “你也会在未来干涉帝王之事?”他再问。
  “非乱世,不干涉。”希衡回,希家家主心中沉吟。
  他面无表情:“我们希家为儒门世家,你改修别道,本也无错,但是你需知晓,道难能可贵、不可轻负。来人,取清骨鞭。”
  “三百清骨鞭,作为你改道的代价,望你来日记得今日求道时的艰辛,莫堕邪魔、莫负正道。”
  希衡领命。
  三百清骨鞭打在她的脊背上,很快雪衣成血,她敛眸一言不发,在心里数着“一、二、三……”
  希家家风严苛,可见一斑。
  希衡受罚,也就没看到希修的眼神。
  他亲眼见到同为受罚,希家家主、长老们对希衡的眼神却和对他的不一样。
  他看着血泊之中,希衡的血流入经文之中,希家家主在希衡看不到的地方微微颔首,意思是认可这个小辈。
  ……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妖族王庭,希修再度执起一个黑子,落在棋盘上。
  如今他已经践行了自己的道,他被希家驱逐,但他成为妖族太傅,挽回了妖族诸位皇子相争的颓势,收服大妖部落。
  他的功绩光焰万丈,他证明了自己。
  而希衡……这位令希家家主赞叹的希家人的确不凡,以杀证正道的华湛剑君,她的大名如雷贯耳。
  可希修偏要让她心中生出恶欲,看看她若生了欲,无论是对权势的贪婪还是别的什么,是否也会选择和他一样的路?
  人若有欲,就会有贪心。
  他贪从龙之功,本就是人心常情,却被希家驱逐。
  希修要通过希衡证明,是希家错了,不是他错了。
  所以,他才让妖族女祭们习练天妖破界舞,在以前的时间和魔族太子麾下文臣搞好关系,才能在此次打开魔族欲界。
  等过会儿……他就会一步步给希衡设置“惊喜”了
  君子之争,剑剑剜骨。
  魔族欲界。
  希衡落至岸边,她的脚刚一触上魔族欲界的地,欲界土地中包含的欲就攀援上希衡的身体。
  欲界就是如此。
  这里的空气、水源、泥土中都包含了大量的欲——并不是情欲,而是人心本质的欲。
  有的人会被勾起情,有的人会被勾起贪……
  这里的欲和鬼墟幻市的欲并不同,鬼墟幻市是以赌局勾引修士,用的手段是不劳而获和对赌博、翻倍的追求。
  这里的欲要本真得多,希衡立刻要着手净化。
  江心画舫中,倏忽传来琴声。
  这琴声婉转流泻而来,如相思水长、又似流波揽月,窈窈间便是情音,说不尽道不明的温柔。
  希衡身上的欲也随琴音而碎玉般碎裂、消弭。
  能够以琴音净化欲界之欲的是?
  玉昭霁。
  希衡抬眸望去,画舫琴堂之中,冰帘微动,玉昭霁坐在焦尾琴后,他很擅琴,手下的琴声堪称当世之绝,清风拂轸,春柳当轩,如天上谪仙飘然至水波上。
  听这样的琴曲,还能净化欲界之欲,无疑是种享受。
  可希衡也记得,上次她无意间听到玉昭霁抚琴,他将混沌火置于琴声之中,琴声落、混沌火出,焚天灭地、满是凌厉至极的杀意。
  和现在的温柔琴曲大相径庭。
  画舫靠岸,逼近希衡。
  “上船一叙,希衡。”玉昭霁堪称温柔道,此时的他更像翩翩公子,褪去掌权者的冷酷杀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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