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日出

  荣筝决定离开桃花山一段日子。
  是和小陶师父商量后的决定。
  ……
  那天他们从照骨镜的梦中醒来,还有一个多时辰,天就要亮起来。
  陶眠听见隔壁传来声响,是荣筝下床了。他没有动,听见对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他的窗外停住。
  仙人阖目,呼吸平稳,如在酣眠之中。
  外面的脚步又走远,陶眠等对方离开了一会儿后,才悄悄起身,随了过去。
  清风拂过山岗,星河摇动。仙人雪青色的衣袍掠过绿草青苔,仿佛那翠色点染了衣摆。
  他在山中寻觅着徒弟的去处,不多时,在山崖边一处不起眼的尖角,发现了一抹杏黄。
  腐草流萤,星星点点斑斓。
  陶眠定睛一瞧,那些黑夜中闪烁的圆点并非飞虫,而是荣筝召来的亡魂。
  通幽之术,可知前事,可唤魂归。
  荣筝见的是她的师傅。
  师傅的魂魄并不完整,荣筝拼尽全力,也只有朦胧光影出现在面前。不能言语,不能回应。
  但即便是这样的“影子”,也让荣筝无比满足。
  桃花山的五弟子是个坚强的女子,受过浮沉阁严格的训练。一般不哭,除非忍不住。
  陶眠靠在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树后面,仰头数着天上的星星,耳畔是徒弟痛快淋漓的哭声。
  曾经他也是这样,抱着树呜哇呜哇地嚎,那时安慰他的还是流雪。
  他的三弟子,已经和四弟子一起转生到好人家了吗?
  大弟子还平安么。
  二弟子有没有顺遂快乐呢。
  陶眠手里攥着一根狗尾巴草,天马行空地想着。
  都很好吧,应该是都好的。
  不然他怎么……从未见过他们的魂灵呢?
  荣筝哭了很长时间,要把她这些年的遭遇、坎坷、徘徊、无助,一股脑儿地讲给师傅的亡魂。
  她不愿对陶眠过多倾诉。她知道仙人心好,见不得别人受难。
  哭吧,哭过之后,就能重新开始了。
  大哭一场吧。
  那夜荣筝哭了多久,陶眠就在旁陪了多久。
  天际亮起来的那一刻,荣筝擦干净眼泪,站了起来。
  她把衣裙上的褶皱一处处抻平,灰尘掸掉,衣领翻出来捋平,重新梳了发,把玉簪仔细地别好。
  然后恭恭敬敬地弯下腰,拱手,向师傅的亡魂作别。
  陶眠这会儿藏在那棵树的树冠内,两腿盘起,一手托着腮。
  见他徒弟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越看越不对。
  这里是悬崖边儿,僻静,无人,天时地利人和了。
  只见五弟子迈步向边缘走,陶眠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他翻身要下树。
  在他有进一步的动作前,五弟子突然叉开腿,两只手抬起,手掌圈在嘴巴旁边,对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大喊——
  “太——阳,你——大——爷——的,还——挺——好——看!”
  忙着下树的小陶仙人脚底一滑,险些溜下去。
  五弟子喊完这一嗓子,神清气爽,还叉了会儿腰,才意犹未尽地转身。
  想起什么,又转回来。
  “后——羿,谢——谢——你,留——了——一——个!”
  手都收回来了,忽然再次放在嘴边。
  “你和嫦娥,啥——时候——复合啊!”
  她还挺喜欢管闲事。
  最后又来一句。
  “吴刚——和嫦娥——到底什么关系啊!”
  临了还不忘八卦。
  陶眠以为她跟太阳唠几句算了,结果五弟子很上头,嘴巴张得溜圆,还要说。
  仙人终于忍不住,咳嗽一声。
  “小花。”
  荣筝的耳朵尖动了动,转身,杏色的衣裙跟着旋了小半圈,像水中散开的鱼尾,腰间的环佩玎珰响。
  “小陶!”
  她粲然一笑,眼角尚且残留着红晕,眉目间却不复悲伤。右手高高举起,和陶眠挥了挥。
  那一瞬间陶眠顿觉自己的身心也被暖融融的日光充盈,他的弟子走过磨砺,走过苦难,在朝阳下重生。
  他们回到道观后,荣筝说,她想要治自己身上的蛊毒。
  “当初他们埋的时候说是无解,但天下这么大,万一有哪位名医有方子呢?”荣筝把茶碗捧起来,呼呼吹气,“我其实不奢望能彻底解毒,只要能让我再多活那么一两年、两三年就好了。”
  桃花山的医术水平有限,仙人还没有等来那位懂医的弟子。
  靠他自己目前的水平,疗伤治个风寒还行。像解蛊毒这么深奥的病,得专业的来。
  如果由他这庸医来做,五弟子极有可能享年二十五岁,不开玩笑。
  相处这么久了,荣筝对陶眠的医术也是心知肚明,所以才准备到外面寻医问药。
  陶眠想了想。
  “你自己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什么时候才能有线索?这样吧,我给薛瀚和阿九修书,让他们也帮你留意着点,发现有用的消息就告诉你。你再留山里一段日子,等有回音了,就出发。”
  “那敢情好,”荣筝莞尔,“还是小陶心细,又要劳烦你啦。”
  “别突然这么客气,怪肉麻的,”陶眠搓了两下手臂,“师徒之间不需要这个。”
  又过了大约两周,一场秋雨落,朋友的信也被送到了桃花山。
  阿九说她认识的名医比较少,但可以托人脉找找,需要费些时间。
  不过荣筝出门在外,遇到难处需要帮助了,可以随时到玄机楼来。
  薛瀚那边倒是给了两三个名字,要荣筝去一一拜访。
  这些神医大多住得偏僻,脾气也古怪。砸钱不成,必须满足他们五花八门的要求,还得沾点儿虚无缥缈的缘分。
  陶眠询问荣筝的意见,荣筝点点头,说没问题,她去求。
  师徒二人又花了三四天,打探消息,规划路线,还要收拾行囊。
  荣筝之前出远门只要轻便,舒不舒服的无所谓。
  但陶眠却说不能马虎。
  “我过去送弟子出山,他们要下山做一番大事业,所以我送给他们宝剑、秘籍……祈愿他们能够得偿所愿。
  如今你要远行,师父自然也是要为你筹备,不能厚此薄彼。”
  “安心小陶,我迟早会回来的!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不用带那么多东西啦。”
  荣筝不想他辛劳,摆了摆手。
  陶眠却很郑重地摇摇头。
  “东西不多,也是心意。”
  陶眠给荣筝装了他压箱底的金银财物,希望她出门在外不要吝惜,委屈自己。
  几瓶良药,治疗内外伤的都有。最好用不上,但有备无患。
  最后还有些干净的衣物,都是新做的。陶眠名下的布匹庄管事昨天傍晚刚刚送上山。制衣绣花需要时间,估计是仙人早就想好要送给徒弟,正好趁此机会。
  荣筝看着满满当当的东西,用力眨掉眼底的水气,把它们一一收入芥子袋。
  遥遥山路满无际,五弟子站在路的尽头,背着个蓝色的行囊,和仙人挥手作别。
  “小陶,努力加餐饭,”她一手弯成碗状,一手做了个扒饭的动作,“要照顾好自己!”
  仙人立于桃树之下,眉眼含笑,左手轻轻向外一挥。
  去吧。
  荣筝把滑下来的行囊重新挂在肩膀,一步三回头,直到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陶眠低下头,一只母鸡趴在他的脚边,眯起眼睛,也目送着荣筝离去。
  这母鸡正是凰鸟。它现在能够随意地改变身形大小,看来法力是彻底恢复了。
  仙人感到欣慰。
  “你也……做好离开的准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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