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人间万户,颂椒之声

  元日一天天地好起来,陶眠又留了半个月,这才决定回山。
  他出门要先走一段水路,元家父子就到渡口来送他。
  “陶眠师父……”
  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陶眠和元行迟已经混得很熟了。
  两人之间相处的日常就是,陶眠逗小孩,小孩生气,陶眠大笑,小孩更生气,陶眠说起另外一个有趣的话题,小孩好奇,陶眠继续逗小孩,小孩继续生气……
  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偶尔元行迟被欺负得厉害了,跟他父亲告状。元日能有什么法子呢,他只能拍拍儿子的肩膀,说爹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然后追忆起那些年,大雪天,他被陶眠气得冲出门,陶眠就捧着一碗饭蹲在门口看他生气,还要说一句“下饭”。
  元行迟听完只有沉默。
  看来陶眠师父这样,也不是一两天了。
  如今陶眠真的要离开,和他们道别,元行迟心里还怪舍不得的。
  陶眠看穿少年的心思,微微弯着腰,歪头去看他的表情。
  “哭了吗?”
  “……”
  少年的神情从难过,顿时转为无语。
  陶眠目睹了变脸的全过程,莞尔,站直身子。
  船夫已经把船靠岸了,他和父子俩摆摆手。
  “水边寒气重,快些回吧。”
  元日点点头。
  “陶师父,多保重。”
  “啊,有件事我忘记说了,”陶眠一只脚都迈上船,忽而回首,“元日,劫难已过,之后就是顺水行舟了。”
  元日闻言一怔,但他很快明白陶眠的意思。
  “元日省得。”
  元行迟见陶眠真的要走了,这终于放下别扭的情绪,露出些急迫的神情。
  “陶眠师父,我一定会去桃花山看你的!”
  陶眠眼望着那少年,竹柏之姿,濯濯如月,日后和他父亲一样,必是有大作为的人。
  “待山花漫遍,蓬门为君开。”
  仙人乘着一叶小舟,徐徐离去。
  ……
  就像陶眠在送别时说过的,元日的劫难在他第七次被贬之后就结束了。
  从发妻亡故的悲痛中走出,元日的心境又进了一层。
  朝堂上的元大人比起之前不同了,他变得更加深沉镇定,喜怒不形于色。
  只有爱子元行迟在场时,方能让他的眉目柔和些许。
  元日的鬓发日渐霜白之色,一度冷清的元府却热闹起来。
  他步步青云,深得皇帝信任,做到了宰相之位。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元大人是个清廉的好官。在其位谋其职,若干年后,他故去了,也有百姓一直在称颂他的功德。
  元府夫人一位始终空着,元日抵住了重重压力,没有续弦。
  就像在成婚时,他对夏晚烟许诺过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元日用一生的时间,去兑现这个诺言。
  元行迟也长大了。他谨遵母亲生前的教诲,和他的父亲年轻时一样,聪敏、正直、善良。
  夏晚烟离去后,元日对元行迟的管教要比之前严厉得多。他怕自己教不好儿子,辜负了妻子临终的嘱托。
  元行迟理解父亲的做法,但偶尔赌气时,也要跟陶眠师父写信告状,说他爹根本就是看他讨厌,故意折磨人。
  只有陶眠知道,元日在给他的信件中,提起儿子时有多么自豪。
  他总是说行迟像他的母亲,聪颖过人,但有时候会使小性子,最知道怎么要关心他们的人服软。
  陶眠每年会选几个合适的日子,去探望他们父子俩。也不带什么贵重礼物,只有随手折下来的几枝花。
  每每到了陶眠来访的日子,就是元府最热闹的时候。元家在这些天就不招待其他宾客了,只有仙人和他们父子,把酒言欢。
  这样的日子,又过去好些年。
  元日老了。他的腰板无法再回到年轻时的挺拔,双眼变得浑浊。偶尔听不清旁人与他说话,又不想别人发现了他耳背的毛病,不管听没听懂,只是笑笑。
  陶眠来京城的次数要比之前更频繁。他来了,也不多做什么,只是陪着元日,从朝阳升起到夕阳西沉。
  某天他在数地上的蚂蚁时,身边的元日忽而咳嗽一声。
  陶眠把一杯茶端来递给他,轻轻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这些事情他做得相当自如,已经非常熟练了。
  元日慢慢喝下杯中茶,又把茶杯放回原处。
  他稍微抬起右手,陶眠帮他拍背顺气的手就收了回来。
  元日眺望着飞起的屋檐,那里有一棵细高的小树苗,羸弱,却又顽强地扎根。
  元日说陶师父,我宦海沉浮半生,不过蕉鹿之梦。
  该停舟归去了。
  陶眠闻言,知道元日已经在心里做好了打算,默默陪了他一杯茶。
  没过多久,元相致仕,告老还乡。
  据说陪同他离去的,只有一位年轻的道士。
  元日没有回桃花山,陶眠把他送到了夏晚烟的老家。
  元夫人就葬在此地,元日说,生同衾,死同穴。
  这里就是他的归处。
  元行迟回来过几次,探望他年迈的父亲。但他如今在朝廷中也身居要位,事务缠身,每次回乡没留几日,就要匆匆离去。
  元日最后的那段日子,陶眠一直在他身边。
  又要过年了,元行迟好不容易得了几天清闲,专门回来陪父亲和陶眠师父过节。
  父亲的腿脚不便了,却总是喜欢在室外待着,晒太阳。
  陶眠也是个懒散的性子,坐在旁边一起晒。
  这下就要忙死元行迟一个人。屋里屋外,院里院外,来来回回都是他的身影。
  昨天是除夕,下了一场雪,薄薄的一层,铺在院子的青砖。被阳光一晃,仿佛洒了层金粉,亮堂堂的。
  元日望着那雪,不知怎得,想起来小时候,他跟陶眠赌气,不进屋也不吃饭的那件事。
  “那天的雪,好像比现在……要大得多。”
  元日没头没尾地说了这样一句话,陶眠微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嗯,是啊。桃花山的雪,下起来,总是纷纷扬扬,没个停歇。”
  元日眯起眼睛,嘴角随之扬起。
  他隐约听见了鞭炮的声音,还有两个追逐打闹的孩子,从家门前跑过,穿着红袄子,喜气洋洋。
  “真热闹啊。”
  元日轻声感叹了一句,嘴里低声、缓慢地念着那首应景的诗。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
  元日的声音低下去,眼皮在沉沉地坠。
  正从门外赶回来的元行迟,一眼望见庭院中神情安详的父亲。
  他怔在原地。
  “……爹?”
  人间万户,颂椒之声。
  元日在春满山河之始,溘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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