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试探

  巽泽眼底狡黠,轻笑:“这茶全天下唯阿黎可饮,自然最为特别。”
  慕容黎转动茶盏,悠悠道:“莫非这里面有什么稀奇之物?”
  “那是自然。”巽泽神秘兮兮盯着慕容黎,“阿黎可还敢喝?”
  慕容黎慢悠悠饮下一口,道:“郡主所赐之物,定然是有益无害。”
  “以后你自会知晓,舟行寂寞,我为阿黎舞剑。”
  巽泽轻挑眉色,转身拔出景阳剑,一道绚烂夺目的白光直冲天际,映着斜阳余晖,挽出万千剑花。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剑华簌簌之音,通透,不染尘埃。
  仙人舞剑,绝妙空灵。隔着千万丈红尘,慕容黎能清晰的感受到当年的惊鸿一瞥,犹在侧。
  “钓鱼那么麻烦,阿黎你看着我为你炸一箩筐鱼儿上来。”巽泽手上姿势不停,踏着船舷突然腾空而起。
  他抬手,一道狂龙般的剑气轰然勃发,向湖面击去。
  清澈的湖水中,发出了一声闷响。
  剑气卷起一股庞大的龙卷,扯着湖水,冲天而起,然后轰然震发。
  霎时,水龙中撕扯着无数蹦跶的鱼儿,噗嗤嗤一阵巨响,龙卷炸开,大雨倾盆而下。
  无数跳动的鱼儿随湖水落在小舟中,发出沉沉的声音。
  慕容黎脸色阴沉,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毫无疑问,随鱼儿倾盆而下的湖水也将他浇了个遍,瞬间湿透全身,无数水珠顺着发丝还簌簌的往下滴。
  并非他不想躲避,而是这茫茫湖面又能避到哪去。
  整个小船中包括打翻的茶盏,一片凌乱。
  被剑气炸出来的鱼或许确实有一箩筐,然而,慕容黎并没有心情吃鱼,他一手捂鼻,大大的打了一个喷嚏,狼狈不堪。
  巽泽跃下,看着这一片狼藉,再看看慕容黎,强忍不笑,迅速扒了自己外衫给慕容黎披上,连连道歉:“一时手误,阿黎,恕罪恕罪。”
  是手误这么简单吗?
  慕容黎手紧了紧,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这湖水冰凉刺骨,极冷。
  巽泽上前一摸慕容黎额头,顿感情况不妙,一把搂住慕容黎瘦弱的腰,重重踏上船只,跃起数丈,足尖顺势点在钓鱼的竹竿上冲天而起,转瞬便到了阁楼中。
  见急忙冲上阁楼的两人,庚辰南风迎了上来。
  “这,王上……”落水了吗?南风瞥见慕容黎冷冷的表情,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咽了下肚。
  庚辰不明所以,只是一脸担忧:“公子。”
  “后山有处天然温泉,我带阿黎去温泉中药浴驱寒。”巽泽搂着慕容黎,脚步未停,“南风,将船中的鱼给我全剁了。”
  南风诺诺的应了一声,不明白他家郡主这是抽的什么风。
  庚辰上前一步挡在巽泽面前,道:“不可。”
  巽泽抬起头,目光变得有些冷漠:“有何不可?”
  “若要驱寒,我陪公子。”庚辰淡淡道,并未挪步。他家王上,历来是他和方夜服侍更衣,如何能在外人面前更衣沐浴。
  瞧庚辰神色,莫非怀疑他对慕容黎有所不轨,但若全然没有任何想法,说出来连自己都不信。
  巽泽权衡思量着,若庚辰不让开,他自然也不能对庚辰怎么样:“你可懂药理?若是草药分量有所偏差,伤了王上谁来担这个罪责。”
  庚辰:“郡主可以将药浴配方告诉在下,在下定不负重任。”
  “你……”巽泽有些恼怒。
  “庚辰,无妨。”慕容黎见两人僵持不下,长吁一口气,“郡主准备好药浴,也出来便是。”
  “是,你是王上,你说了算。”
  如此浅显易见的算计,连庚辰都能看得出来,慕容黎又怎会看不出,却不知公子为何还有心情任巽泽折腾,当真是觉得他倾慕公子吗!
  慕容黎和巽泽去了后山温泉药浴,庚辰也只是担心慕容黎伤势,至于其他的,并不是他能操心的。
  翌日,听闻慕容国主棋艺高超,巽泽便吩咐南风找来一副红蓝配色的棋子硬拉着慕容黎教他下棋。
  南风下巴都惊掉一地,在他的认知中,他家郡主,除了炼丹制药,无任何喜好,曾经题一幅字都能打盹睡着的人竟然学起了下棋,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然而巽泽下棋就无赖多了,他盯着棋盘,总认为慕容黎所教之法复杂得太多,便改了规则,任意一方落子五颗连在一起便算是赢,慕容黎也随了他的意。
  “阿黎对我,真是一点都不留情。”巽泽瞄着五颗连在一起的红子,又一次发出沮丧的抗议,无论下棋规则如何改变,他总是棋差一招,逢赌必输。
  慕容黎淡淡道:“落子便无悔。”
  巽泽手中捏着一红一蓝两颗棋子,歪着头思索片刻,嘴角上扬:“我看是这棋子的问题,胜利之火红色,不若我们换一下?”
  他完全不是在征求慕容黎的意见,而是告知慕容黎,并迅速收了棋盘上的棋子放入陶罐中,从慕容黎身旁调换了两个陶罐,然后笑嘻嘻的在棋盘上落了一红子。
  慕容黎淡淡的看着巽泽耍赖,棋道输赢,在于下棋者心境和棋子环环相扣,步步为营,与棋子颜色毫无关系。他轻轻将蓝子落在棋盘上。
  南风庚辰两位尽忠职守的侍卫,倚着栏杆负手而立,悠然自得。
  偷的浮生半日闲。
  很快,一局已定。
  巽泽不可思议盯着棋盘上的蓝子,大叫:“怎么又输了,我还就不信了,再来。”
  慕容黎不厌其烦的陪着巽泽折腾,巽泽却在第四次输了之后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挫败感,拉拢着脑袋,沮丧道:“阿黎是天生的胜者,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赢的。”
  慕容黎道:“棋之一道,重在静心,步步为营,方能取胜。”
  巽泽眼睛一亮,似乎对慕容黎这句话理解透彻,要好好研究细讨一番,然而他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人大跌眼镜,他直接在棋盘上落了三子,大大咧咧道:“高手对决,都会让对手三招,阿黎是棋道高手,便让我三子以示公平。”
  这摆明了耍赖。
  庚辰南风眼神中带着深深的鄙视。
  慕容黎不动声色,沉吟着,慢慢的落了一子。
  巽泽笑得灿烂无比,人的忍耐限度是需要一点一点试探的,显然,慕容黎对自己还算有些宠溺,才任由自己胡来。
  一红一蓝,两种颜色,慢慢落满了棋盘,慕容黎一手支颐,端坐不动,脸上呈现出寂静而柔媚的光辉,静静的看着棋盘,专注而认真。
  巽泽倾斜着身子,手中把玩着红子,静静的看着慕容黎,慢慢笑了。
  玉人在侧,美得令人窒息。
  这世间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巽泽笑得有些痴。
  “静心。”慕容黎随意落了一子,对巽泽这痴傻的笑意有些无奈。
  “阿黎怎么看都好看。”巽泽并未收回目光,余光在棋盘上轻瞄一眼,便将红子落下,他甚至不关心这枚棋子落在了何处。
  “你赢了。”慕容黎淡淡道。
  “啊!”巽泽不可思议收回目光,瞥见连起来的五颗红子,一声怪叫,跳了起来,“我怎么可能赢,阿黎,这局不算,肯定是你放水。”
  他竟然丝毫没有感受到战胜慕容黎的成就感。
  慕容黎悠然靠着椅子,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大抵忍耐快到极限了。
  巽泽拉拢着脑袋,上前扯着慕容黎衣角,一副可怜兮兮之态:“阿黎不可放水,我们再来一局,最后一局,若我输了,我答应阿黎任意一个要求,可好?”
  慕容黎睁开眼睛,直视棋盘:“郡主,若论棋子颜色,已经输了。”
  棋盘上,蓝子完败。
  巽泽似乎意犹未尽,拉着慕容黎软磨硬泡:“阿黎,好不好嘛?”
  南风痛苦的叹了口气,他家郡主,输棋也不愿,赢棋也不愿,还好慕容国主平易近人……
  然而南风才看了一眼慕容黎,就从骨髓里沁出一阵冰冷,而巽泽,目光还在慕容黎身上扫来扫去,这让南风极为惶恐。
  南风迅速上前禀报:“郡主,今日收到地州多份奏报,有不少生面孔混入玉衡境内,望郡主早日定夺。”
  当巽泽转身对着南风时,完全没了刚才的失态之举,宛若绝顶剑客般从容自若:“让各州查实了,做一份详细统计再呈报。”
  “那也需要郡主主持大局。”南风点头,跨上一步,连拖带拽扯着巽泽退下。
  一路骂骂咧咧声音渐渐远去,庚辰收回心绪,扫了一眼棋盘,对慕容黎道:“这位玉衡郡主像位臭棋篓子,公子何故陪他消遣?”
  慕容黎正直了身子,打量着棋盘,缓缓道:“是吗?你认为他棋艺不尽人意?”
  庚辰:“难道公子看出什么?”
  慕容黎道:“他若有心执棋掌天下,或许连我都不是对手,世间万事,皆不可被表象迷惑。”
  庚辰心下一惊:“他并非不懂棋艺,他是故意试探公子?”
  “人的忍耐限度是要慢慢试探的,至少我对他还算有些宠溺。”慕容黎拈起一枚蓝子,淡淡微笑,“一个你明知怎样都对付不了的人,是不是成为朋友掌控在手要比成为敌人更能让人安心?”
  “公子所言极是。”庚辰点头,又皱了皱眉,“只是他对公子似乎别有居心?属下担忧……”
  “你对我没有信心?”慕容黎看着庚辰,五指收拢,将蓝色棋子握在手心里,淡然道,“就算他是棋盘上的例外,总有掌控的一日。”
  “属下是怕……”庚辰欲言又止,这位玉衡郡主总给他一种厚颜无耻之尤,江湖陋习之风的感觉,慕容黎身居朝堂,应对江湖无赖鬼蜮伎俩,恐怕也招架不住。
  慕容黎打断庚辰,道:“可有瑶光来的消息?”
  庚辰从怀中取出纸条,恭敬的交到慕容黎手上:“收到三份。”
  慕容黎接过纸条,展开看毕又卷起收入袖中:“少了一份,庚辰,第四封信收到务必立刻给我,不管任何时候。”
  庚辰:“是,公子。”
  慕容黎起身,迎着微风,遥望满湖风光,这云蔚泽风光纵使再美,也有赏尽的一日。
  他眉目舒展,心中已有了计策。
  庚辰默默的为他披上了外衣。
  ……
  郡主府挂满了白幡,被设置成临时的灵堂。
  白幡飘飘,虽是临时布置出来的,却充满了凄怆。
  南风在挂好了最后一朵白花后才幽幽的问出了疑问:“郡主,这是在为自己布置灵堂吗?”
  显然,这是一个容易被暴打的问题,巽泽暴打了南风一顿,披上一件四不像的白衣,他姑且认为是件孝服,然后抓了抓头发,使它们看起来无比的糟蹋凌乱,才慢慢的召见各县主。
  巽泽糟蹋凌乱的风评在玉衡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各县主没有紧急事务都只是匆匆呈上奏报,从不参见郡主大人,当然,巽泽更是没有功夫搭理他们。
  大家各司其职,做好分内之事便都相安无事。
  此刻几位县主急于面见巽泽,是因为玉衡境内确实出现了一件他们必须上报的事情。
  玉衡郡,瑶光附属之郡。
  因为慕容国主宾天,各郡局势动荡,举兵自立为王之势渐盛,恐惧压得人人自危,或许不久之后,这天下将再次分崩离析,烽火不息,这样的预测,几乎成为他们的梦魇。
  就在几日前,玉衡郡出现了一些生面孔,分布在每个县内,而且这些人查无源头,就仿佛凭空出现一般,或者是生平曾被抹去。
  这原本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然而出现在玉衡郡就变得特殊了,玉衡是一个很小的郡,经济物产并不丰富,百姓尚且能自给自足却并不繁荣,除了一些固定的商贾走动,近几年内都没有任何外乡人进入玉衡,然而自从慕容国主宾天之后,各县陆陆续续出现一些不明身份的外乡人,这让县主们不得不紧张起来。
  倘若这些生面孔是某些郡县派出打探消息的细作,若盗得布防图或是重要情报,小小玉衡岂能与之抗衡。
  他们的担忧不无道理,因此他们将这些陌生的外乡人管控起来,便匆匆忙忙赶来面见巽泽这位郡主大人。
  巽泽一身白衣,宛如这世间最为凄楚的颜色,他发丝凌乱,歪歪扭扭坐在灵堂前,眼神空洞洞的,似乎不因外界的一切挂怀。
  几位县主将事情前因后果一一禀报,急迫的等着巽泽做出决定。
  巽泽在发呆,无论是谁,来到他身边,都没有任何反应。
  南风见各县主窃窃私语,似乎开始有些急躁,小声提醒巽泽:“郡主,戏演得差不多就行了,可别误了药膳时间。”
  阿黎的事才是头等大事。
  巽泽状若悲痛,声嘶力竭道:“王上宾天,举国哀悼,本郡主早已下令玉衡全郡上下为王上服丧三个月,不管这些人是从何处而来,既到了本郡内,就得遵从玉衡的礼法,安排他们到祭祀台服丧祭天吧。”
  “这,不合规矩吧。”县主们面面相觑,“郡主何时下令玉衡服丧三月?下官没收到指示啊。”
  巽泽干咳一声,闭上迷蒙的双眼,痛苦的长叹:“那可能是因为本郡主悲伤过度忘了,自从王上宾天,本郡主日日服丧祭祀,废寝忘食,那便从即日起玉衡全郡上下举国丧,同悲三月,县主们去颁布政令,退下吧!”
  县主:“郡主,若这些人是其他郡派来的细作,如此草率安排去服丧祭天,恐引起他郡不满。”
  巽泽慵懒的一手支颐,半睁眼睛道:“县主的意思是本郡主还要好生款待别郡派来的间人吗?”
  县主:“这倒是不必。”
  巽泽:“若是细作,本郡主就算杀了,他郡也妄想前来要人。若不是细作,为王上服丧祭天本就在情理之中,要是不服,大可去向新王上执明告发。”
  他有些意有所指,“说起来,这举国丧的诏令还是执明国主下达的呢。”
  “回去安排吧,好好为王上服丧。”
  巽泽声情并茂,痛苦的垂下头,不能自己。
  几位县主看着郡主这难过悲戚认真服丧的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对没有为王上服丧表示深深的自责,他们垂头丧气离开郡主府,各回各县一心为王上服丧。
  当郡主府大门重新被重重关上之后,巽泽才慢慢起身,扔掉那惨白色的孝衣,眸子中带着一种看不透的深邃。
  他问南风:“可有查到,这些人是从何处而来?”
  南风道:“似乎是从开阳边境而来,然而我仔细查过一人,曾是天枢兵士,自天枢孟章王去世后就杳无音讯,故而查不到源头。”
  “据说天枢旧士仲堃仪当时带走了十万大军。”巽泽的眸子,泛起一丝怒色,“蛰伏这么久,终于肯出手了吗?若真是他的人,那可真是好手段,把脚都伸到了本郡主的地盘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玉衡,不是他该招惹的地方。”
  南风:“郡主有何打算?”
  巽泽目光锁定他,微微一笑:“那就把这场服丧之礼办得再隆重些,挑两个精明一些的给他放回去,把本郡主蓬头垢面的风声放得再远一些。”
  密集阴沉的云雾中敲响了第一声丧钟,直击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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