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久别
云蔚泽,慕容府中。
淡红的纱垂下,就像是秋雾,笼罩在暮色的阴影中,带来一丝清凉。
茶烟已经散了,茶水已凉透。
慕容黎静静的看着书卷,已整整一个时辰,竟忘了品茶。
此时此刻的宁静是那么难得,这场战争,持续得太久了……
王上,待哪日王上空闲了,我定邀王上来我瑶光畅饮三日,不醉不归。
“还记得么?我们约定一起饮酒的。”
可能,再也不能。
再也不能了!
慕容黎有一丝怆然,抬头,正看到斜阳最后一抹余晖落下,夜,照临大地。
他拿起吟畔,走到羽琼花海中,轻轻移到唇边,吹起了不知名的小曲。
又一次将执明拖入了这场战争旋涡中,羽琼惊艳,映着满目荒凉,唯有他还站在战场上。
若天权覆灭,瑶光的胜利又有什么意义?
那些要被解开的误会又有什么意义?
十里战火,遍地赤红。
却是那么孤独,寂寞。
本就做了已死之人,却是此生此世都不能复活在他的面前。
小曲悲凉,宛如一首诀别之曲。
夜色浓重,没有一丝光亮。
……
毓骁喝退了左右,独自一人踏上云蔚泽慕容府中,整个府中黑沉沉宛如一只静卧在此千年的神兽。
许久没有叫过那声阿离,也许久没有见到他的眉眼如画了。
再见之时,阿离还是阿离,殿下还是殿下吗?
毓骁踩着沉重的步子,几乎挪不动脚,他的内心有惊喜,恐慌,忐忑,思念,更多的却是愧疚。
他们本就是心动于依偎取暖时藏在权谋与算计中不为人知的真心,那份真情来之不易,却被自己亲手捏碎,葬送在怀疑质问中。
剩下的,是终将的黑暗。
如这天幕沉沉,没有一点光亮,甚至连虫啼之声都化为哀沉。
他来此,是得知他安好,忍不住心里的躁动急于见他一面。
但,那又能怎样?
如若遖宿没有攻打瑶光,如若本王没有怀疑你,一切是否还能和从前一样?
他极力隐忍,理解他,甚至不顾遖宿的国威在尽力的挽回,却得到他诀别如斯的拒绝。
王上,这世间之事,何来如果一词,如今,瑶光与遖宿已是血海深仇,你我二人,回不去了。
他看着满地尸骸,吹着在遖宿时他们彼此熟悉的那只曲子,对他弯下腰,深深的鞠了一躬,一垂首便是万千感慨。
毓骁心里感受到强烈的彷徨,曲意犹在,他又以何种身份来面见他?
借着夜色深沉,看一眼便好。
一眼诀别,此生不复相见。
……
哀沉悲婉的小调,伴着羽琼飘香,随风而来,轻轻传到毓骁耳畔。
这种曲意再熟悉不过,天上地下,只有慕容黎才能吹奏出如此凄美的余音。
毓骁心忽然一震,仿佛燃烧起来。
淡淡的影子站在羽琼花海中,玉人持箫,轻轻吹奏。
就算这大地只剩下茫茫黑暗,也掩盖不住那人身上的那袭红衣。
地狱曼陀罗,妖红似火。
渐渐的,有泪水沾染了毓骁的眉睫,这不正是自己梦魂萦绕的一幕吗?
……
慕容黎心中一阵恍惚,漠然望向虚空,静静的吹奏着小曲。
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有无限的冰冷,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中传来微微振响。
“什么人?”慕容黎转身,按住吟畔的机括,银针闪着秘魔般的光芒,以奇快精准的速度打入靠在扶栏边那个人影身上。
轻微的刺痛传来,毓骁唤了一声:“阿离。”本想走近一些,瞬间身子就一阵麻木,不能动弹分毫。
毓骁吃惊的看着慕容黎,语气沉了下去:“慕容国主,你对本王做了什么?”
那声阿离再熟悉不过,慕容黎急步走到毓骁身边,露出惊讶的神情:“毓骁?”
“王上,可是有何不妥?”侍卫听到府内动静,踏着急匆匆的步子就打算往里冲。
毓骁喝了一声:“没事,都退下。”又重重的道了一句,“没有本王的命令,都不许进来。”
“是,属下告退。”侍卫闻声,悻悻然退了下去。
毓骁全身麻木酸疼,唯有眼珠还能转动,他盯着慕容黎,几乎忘了此行的目的,急道:“阿离,你对本王做了什么?快给本王解开。”
府中并无下人,任何一点动静都有可能是刺客。慕容黎怎会想到毓骁来此,,又刚好被银针射中,也是首次碰到这样的事,哑然:“我……没有解药,这毒不是我制作的……”
毓骁一脸震惊:“毒?”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化解了两人的尴尬,瑶光与遖宿终究已是血海深仇,原本见了面不知该谈什么,又能谈什么。
这下好了,毓骁被定住,慕容黎也有些愧意,解释道:“确切的说只是麻药,麻痹两个时辰就可自行解开,还得委屈王上忍耐一番。”
“两个时辰?阿离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我这个样子两个时辰之后腿不得废了?”
毓骁眼珠子转动,本想运气使劲,奈何越动就越麻木酸痛,甚至连腿都不能过弯,只能直挺挺的站立,也不知道是什么麻药竟恐怖至此,当真有点欲哭无泪,“外面黑灯瞎火的,阿离,你先把本王弄到屋里去,再寻一下屋里有没有缓解之类的药物。”
“这……好吧。”事以至此,也不能就这样让毓骁站在外面吹两个时辰的冷风,慕容黎心下苦笑,这事情碰上巽泽怎么就莫名其妙的滑稽,也不知道屋里有没有他留下的解药。
毓骁能找到此处,定是方夜告知,未带大军趁着夜色悄然而来,说明毓骁并无敌意,或许还能在此战中收获意外之喜,若今夜过后,两国能就此化干戈为玉帛也未尝不是一件益事。
慕容黎假死本是秘辛,为防止暴露,府中并未安排任何下人,而慕容黎在此的消息也不能让除毓骁以外的任何人知道,所以,把毓骁弄到屋里这件事情只能慕容黎亲力亲为。
毓骁四肢僵硬,不能移动分毫,扶着走是不可能的。
跳?别想了,这麻药可不是一般的毒。
拖?堂堂两国的王上,拖进去成何体统。
抬?慕容黎一个人可抬不了。
抱?慕容黎瘦弱的身子可抱不动毓骁那健壮的躯体。
背?好吧,大概只能勉强拖着背了。
慕容黎好不容易把毓骁背到屋里,将他放到榻上躺着,让他舒服一些,才点燃蜡烛照亮屋子,开始在屋里寻找有可能是解药之类的瓶瓶罐罐。
看着慕容黎翻箱倒柜,毓骁忍俊不禁,第一次见慕容黎还有如此随性的一面,心下一暖,道:“阿离,没有就不必找了,本王忍一忍就好。”
当然,巽泽本就为了惩戒人,制作的麻药一定不会留下解药的。
慕容黎停下手上的动作,走到矮几旁坐下,燃起红炉小火,重新温起了茶水,淡淡道:“那便只能委屈王上暂时忍耐,王上远道而来,我本应夹道欢迎,奈何我如今是已死之人。不想无心之失伤了王上,阿离在此,以茶代酒,给王上赔礼。”
他斟了一盏茶,对着毓骁,微微颔首。
毓骁想到自己也曾做过一回阴间之人,那段黑暗时光,是有慕容黎日日陪着品诗论画,才让他百无聊赖的人生增添一些色彩,眸中微露怀念之色,不禁有些感触:“阿离如今也是一国国主,不必时时自居人下。”
慕容黎嘴角微微弯起:“于阿离而言,王上永远是王上。”
“阿离。”原来曾经的点点滴滴慕容黎都不曾忘记,毓骁心中动容:“执明刺的那剑……阿离的伤可还疼?”
“已无大碍,多谢王上挂怀。”慕容黎托起茶盏,顿了顿,毓骁直挺挺的躺在榻上,总不能自己自斟自饮,于是放下茶盏,神色平稳而又幽深,“王上就为了这事而来?”
“本王是很担心阿离。”毓骁目光尽是温和之色,“如今见阿离无恙,本王便放心了。”
他就是为了一人,放弃天下,为了一人,赤地千里,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没想到毓骁回答得如此干脆,慕容黎浅浅一笑:“此等小事竟惹得王上大动干戈,看来这送信之人心思深沉,对你我了然于胸,倒是个难缠的对手。”
毓骁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略微思索:“本王撤回遖宿后,收到此人的第一封信就是艮墨池毒杀太师的真相,第二封便是告诉本王执明杀了阿离,本王谴人调查,确实得知瑶光举国丧。第一封信是让本王对阿离生出愧疚,第二封就是利用本王的愧疚兵逼中垣。好个精通权谋的算计。”
若不是躺着不能动,毓骁此刻当真要举起酒坛痛饮一番,以消心中的郁结。
堂堂一国之主,差点成了别人手里的一把刀,刺向自己最想保护的人。
慕容黎不动声色,身子微微倾斜,悠然道:“当年先王欲让我为中垣人所不齿,向外放出消息称孟章是死于我与先王的联手。仲堃仪这些年打着为孟章报仇的名义可是做了不少筹谋。”
除了要除掉他,当然还包括先王,遖宿。让艮墨池毒杀太师挑起遖宿与瑶光的血海深仇不过也是复仇的一步计划。
慕容黎转动茶盏,静静凝视着,嘴角不易觉察的露出一丝狡黠。
有些话点到为止就好,总有想明白的时候。
郁闷,沉沉压在毓骁心头,对于王兄出兵天璇,战死沙场,没有什么好怀疑的。
然而当年毓埥可是带领了整个遖宿的大军前往,就算不胜也不至于那么快落败惨死,原来这中间还有仲堃仪的算计。
看来,遖宿与仲堃仪之间才是真正的宿敌。
时隔那么久,每每想起王兄,毓骁心头还是一阵难受。
“阿离。”若不是不能动弹,毓骁很想上前去握住慕容黎的手,跟他说一声对不起:“本王一时失察,误信奸人攻打了瑶光,阿离可会原谅本王?”
慕容黎淡淡道:“亲人遭戮,一时失察也是在所难免,都是过去很久的事,如今重提未免心中感伤。”
“是呀,难免还是落俗。”毓骁静静的看着屋顶,感受着心中传来的微凉,“阿离,可否有酒,不若醉酒三千,不诉离殇。”
“王上稍等。”慕容黎起身,一袭红衣拖地,缓缓而行,便朝酒窖去了。
毓骁心中有了一丝欣喜,那抹红色的影子,第一次,离他如此之近。
……
翌日清晨。
云蔚泽风光明媚,慕容黎静静的站在屋檐下,静静的看着羽琼花海,浩瀚苍宇,在他的眼中,都是那么渺小。
他就像是忽然融入了画中。
风从山岚中吹来。
慕容黎抬起手,一朵被风吹起的羽琼花瓣轻轻打着转,落入他掌心。
“每年春暖秋暮,人们都会一起去踏青,历代钧天国主,都会到王府中观赏羽琼盛景。”
这盛世之景,何时能再现?
庚辰缓缓从花丛中走来,为慕容黎披上外袍,整理仪容。
良久,才慢慢道:“公子若是想念瑶光,就回去吧,属下还有方夜萧然定会护公子平安。公子如今这般,属下看了心疼。”
慕容黎仰起了头,星辰般的眸子旋转着无尽深邃,遥望苍天。
天空泛起了微微瑰丽,看来,离破晓已经不远。
“琉璃国主,现下在何处?”
“琉璃国主收到公子的信,便依信中所言乔装成一队西域行商,入了中垣境内,属下就回来给公子报信,此时,琉璃国主应该快到天权边境。”
慕容黎目光中露出一丝深思之色:“派人安排琉璃国主一行人在两仪镇落脚,以天权兰台令的身份给琉璃国主送上一封拜贴。”
庚辰:“是。”
慕容黎唇间沁出一丝笑意:“本王要送琉璃国主一份大礼,他一定会笑纳。”
微风拂过,一时间,万千花朵荡漾起来,如云絮坠地,比云霞蒸蔚还要美上几分。
比花更美的是人。
……
毓骁斜倚着红栏,长发垂散,拂在肩头,又被微风撩起,他却浑然不觉。
隔着万丈红尘,他看到慕容黎嘴角弯起,露出一个惊为天人的微笑。
毓骁呆呆的凝视着,眼神中似有万种滋味。
一颦一笑一知己,一点一滴一情怀。
当真能让人如痴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