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棋局

  子兑沉吟着,循着山径走到了山顶。
  第一缕阳光照临大地,曙色照亮了昱照山。
  辰时将近。
  红霞垂落,映出远处天边第一束光芒。
  昱照山延绵几千里,形成一个巨大的天然屏障阻隔了天权与瑶光。山高万仞,险峻难攀,世人难窥其真容,究竟是悬崖峭壁难于上青天,还是平原远离红尘叨扰,亦或是仙迹渺渺美如画,从东延绵至西无人知晓山顶的幽远亘古。
  子兑去的是昱照山西境的一处山顶,慕容黎相邀之地,金谷坛,乃是昱照山西面山顶之上的一方平原。
  这一方平原,两面环山,巍峨的山峰张开一扇弧形的屏障,阻断了一切风霜严寒,静静的沉睡在群山环抱中,远离红尘叨扰。上百种不知名的野花争香开艳,将这个亘古宁静的金谷坛装点成无边花海。
  花海中心,一株合抱粗的无名花树盘根错节,树冠极大,在花丛深处形成一柄巨伞,想来已是上百年之久。大片粉红,粉白,鲜红的花朵开的极其艳丽,层叠相拥,几乎压弯了花枝。
  晨风抚过,花落如雨荡漾开来。
  宛如人间仙境。
  比花更绝的是人,慕容黎一袭红衣及地,环抱吟畔,淡淡站在这花雨之下,任花落洒满全身,似乎在这落花之下站了很久,显得有些寂寥。
  子兑缓缓从花丛中走过,坐在慕容黎对面。
  他落座的是一方石凳,而在他面前,刻着一尊石质棋盘,此棋盘呈正方形,盘下有四足,局面纵横各十七道,盘面上历经风霜蹉跎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仿佛天地初生此棋盘便已存在。
  等候千年,只为迎这天局一战。
  良久,子兑缓缓开口:“辰时已至,公子这局当如何下?”
  慕容黎坐下,任花瓣沾染肩头,也不拂去,淡淡道:“此乃天权境内,主自当让客三里,自然是子兑国主执子先行。”
  棋盘上摆着两个藤罐,都装着价值不菲的棋子,子兑黑,慕容黎红。
  子兑也不谦让,在棋盘上落了一子,遥望天权王城:“天权硝烟四起,公子这局子能否落完?”
  黎明曙光照亮了慕容黎眼眸,他随手落下一子,淡淡道:“此局终了,国主就可收网了。”
  “是吗?”子兑声音中带着狐疑与不屑,“公子当真是算无遗策。天权王已攻破昱照山关隘,却不知这鱼儿如何能落在本王网中?”
  慕容黎淡淡一笑:“天下如棋,这便是我之棋局。”第三子落下,棋盘之上已是一片肃杀之气。
  子兑目光冷冽,凝视着慕容黎。
  他之棋局,就是他让棋子落哪,棋子便只能在哪,绝不会脱离他的掌控,鱼儿也只会游入他事先布好的网中。
  “十万精兵。”慕容黎缓缓道。
  红子落下,“就是在下与国主的赌约。”
  子兑执子的手顿住,虎躯挺直,目光逐渐冷厉:“你意欲何为?”
  慕容黎淡淡看着山脉之下,那里也是一方平原,三面环山,山峰的另一面,一条江河静静流淌,将那片平原与更广阔的沃土隔开。
  “那川流不息流淌的是雾澜江,将天权与琉璃隔开,琉璃善工匠,听闻数年之间建造了数艘巨舰,每艘可容纳千人,这山脉之下隐藏的十万琉璃精兵就是从雾澜江上渡过来的吧?”
  慕容黎转头,幽幽的看着子兑:“十万精兵,国主是派来欣赏风景还是为了猎蛇,亦或是,袭击天权?”
  子兑深深吸了一口气,无论阳光多么温和,他的心情,还是那么阴冷。
  这个机密,称得上绝对的机密。
  因为地理位置的影响,纵使他聚集二十万大军在此,阻隔了连绵高山,天权都不可能发现,这是很多年前他跟随他的父王与天权先王在此对弈,接受天权先王的赠剑时发现的。
  所以,金谷坛这个地方,只有他一人知道。
  琉璃与天权之间,隔了连绵高山与一条江。高山之下这滩平原是个缺口,雾澜江是唯一的阻碍,只要解决从江上行走的问题,他的大军就可以悄无声息进入昱照山西面,天权境内。
  所以他的父王离世之后他就开始建造巨舰,期待有天利用这项先进武器直捣中垣。
  山脉之下,有十万琉璃精兵,隐于丛林。
  子兑缓缓游动着目光,慕容黎,究竟天下有没有你看不透的谜团?有没有你战不胜的人?
  “是,又如何?”他的声音很冷。
  慕容黎微笑落子:“国主集兵在此,无视与天权友邦之谊,此局终了,若在下略胜一筹,在下便代天权王与国主解除邦交。国主退回雾澜江以北,从此再不入中垣。”
  琉璃与天权那脆弱的邦交之情子兑从未想过继续维持,然而,入不入中垣却不是一盘棋局能决定。
  他,伟大的子兑国主,是不会将功勋霸业放在这可笑的棋盘之上的。
  淡淡的晨岚仍是那么宁静,良久,子兑冷笑:“若不呢?”
  “十万精兵,将是我杀你之剑。”慕容黎如指点江山,淡雅而谈。
  子兑目中冷厉化为狂怒,方圆十里都是凄艳的死亡之气。
  他相信,只要他的刀出鞘,慕容黎那瘦弱的身躯便可断为两截。何谈指点江山?
  慕容黎整个人看上去优雅,温文,微微道:“奇门遁甲之术,国主可深谙?”
  他闲雅仪态中,让人不得不怀疑十万精兵,在奇门遁甲面前,可全军覆没。
  亦或是,十万精兵之上的山林中,早就布下了瑶光精兵的埋伏?
  子兑想起了他一盏茶时间内将整片院子方位调换,终究没有看破,究其原因就是这奇门之术。或许这奇门之术真能撒豆成兵,乱石点阵,以丘林杀人?
  他慢慢冷静下来:“本王若赢了呢?”
  慕容黎:“若是在下棋差一招,则拂袖而去,从未到过此山。”
  琉璃十万精兵,是要攻打天权亦或是退居,都与他无关,他只余两袖清风照明月。
  “你要赌棋,莫非本王不敢?”子兑落子,他要重新审视这盘棋局,“本王近日听闻,已殁的瑶光国主曾凭一已之力搅弄风云,致使钧天战火燎原,那国主风姿便如公子这般一袭红衣不曾褪下。不知公子可识得?”
  “在下便是。”慕容黎道,“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搅弄风云不敢当。中垣这个染缸,有没有我慕容黎它都已经污秽,本王只是随手清除了一些杂质而已。”
  震惊从子兑脸上浮过,他的震惊不是因面前这人是瑶光国主而震惊,而是震惊慕容黎的坦然承认。
  慕容黎:“国主暗查本王的身份,是否就觉得可以以此威胁于本王?”
  子兑看着棋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随即展颜而笑:“果然事事瞒不过慕容国主,不错,本王暗查国主身份确有此意,国主高风亮节坦言,倒显得本王小人之心。”
  慕容黎看着远方,眼中一片落寞:“位于群峰高处,暴露于人前,纵使有再多神机妙算也难免招人算计,故而隐退暂避锋芒。”
  子兑微微一愕,点了点头,又落下一子:“本王听闻,本王的胞弟子煜就是前往救援瑶光的路上招人算计而殒命的。”
  “对于子煜,我深表遗憾。”慕容黎两指夹着棋子,久久不落,一阵感叹,“溺水者尚不能自救,又如何回身解救岸上之人。”
  子兑傲然而坐,侃侃而谈:“铁血儿郎,战死沙场,也不辱没我琉璃儿郎之名。此事本王自然不会算在慕容国主头上,要祭剑,也要那耍弄奸计之人的鲜血染满这三尺剑锋。”
  “国主之愿,必将实现。”
  慕容黎微微一笑,将棋子落下。
  两人一人一子,慢慢的铺满棋盘。
  日影中天,光影无声移动着。
  花落簇簇,随风洒下大片花雨,却是被子兑内劲震开,没有一片敢加诸身。
  ……
  城门,就在执明的面前。
  疯狂的杀戮持续很久,他不惜化为修罗,化为劫火,惨烈的战局还历历在目,但是这份浴血奋战是值得的,他攻破了昱照山关隘,接近了他的王城。
  虽然这份战功是用无数的尸体与鲜血堆积起来,但他们的丰功伟绩会在天权传颂下去,他们都是英雄,是天权的恩人。
  执明感受不到任何欢喜,心中只有刻骨的仇恨。
  他一步步向城门走去,星铭剑上的血液被风吹干了又被染红,他提着星铭剑,无论如何,骆珉的人头都会在星铭剑之下,被丢向渊蔽。
  这惨烈的战局已经接近尾声,只待执明一声令下,就可攻破城门,直取骆珉人头。
  突然,腥甜的风中传来一声吱呀轻响,,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一线。
  执明冷笑,举起手。
  无论从城中出来的是谁,都无法改变他杀伐决断的心。
  炽烈的日光之下,一位垂垂老者带着两鬓斑白,踏着满地血泊,千里焦土,向执明走来。
  执明的心猛然震动,这老者宛如末世的唯一救赎,让执明禁不住泪流满面。
  鲁大人抬起头,迎着执明的目光,苍白的脸上全是泪水,他深深跪了下去:“王上,老臣终于等到您了。”
  执明踉跄而行,手禁不住颤抖,他将星铭剑递给莫澜,深深的弯下腰扶起鲁大人:“鲁大人,乃我天权功臣,辛苦了。”
  “王上……”声泪俱下。
  沉闷的战鼓终于停息。
  这漫天风尘,遍地血色,终于划上了一个短暂的句号。
  历史会铭记这一刻。
  不知过了多久,城墙内外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喊:“我们胜利了……”
  这一声呼喊将大家从震惊中唤醒,所有人都疯狂起来,融入这场劫后余生的狂欢中。
  上至帝王将相,下至黎明百姓,每个人心中都被点燃,所有人都欣喜若狂。
  他们胜利了。
  他们守住了这座城,守住了天权,守住了千千万万人的性命。
  等所有人的欢呼之声渐渐小了,执明才抬起头,眼中的恨意还是那么浓,他大声问道:“叛贼骆珉在何处?”
  天权出了两个叛臣,一个是威将军,一个是骆珉。
  威将军已被执明斩在星铭剑之下,骆珉,执明也不会放过,他所有的血都要为子煜而流,寸寸凌迟,一滴都不能剩下。
  这一刻,突然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是的,骆珉,人呢?
  所有人都在这混乱的战争中失了方寸,没有人注意骆珉到底去了哪里。
  因为,城内的人以为城外攻城的是骆珉的军队,而执明认为城内是骆珉在防守。
  所以,当发现城内城外是自己人之时,惊喜冲斥着整个天权王城,没有人知道骆珉去了哪里。
  ……
  骆珉去了哪里?
  骆珉带领那两万士兵循着纸条上的小道走到一方平原之处,三面高山森然罗列,他望着这片平原,久久沉默。
  命令大军休整,他则是停下来思考一些可能漏掉的关键之处。
  ……
  彩霞满地,绿意成荫。
  慕容黎把玩着手中的棋子,只剩一子,不知他要落向何方。
  他看着山下那片平原,淡淡一笑:“鱼儿已到网中,子兑国主可收网了。”
  红子落下,“国主,输了。”
  输棋的代价,退回雾澜江以北,从此再不入中垣。否则,十万精兵,将埋骨于此。
  子兑看着棋盘上云子,这是一招妙手,直接挖断,就算子兑还有多余棋子补断也无力回天。此前的种种布局都是为了迎接这一子的落下,这一子落下之后,棋盘上的整片棋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犹如苍穹之剑一剑破天,周边林立全部倾塌,可谓神来之子。
  子兑沉吟着:“慕容国主从一开始就知道本王屯兵在此,故意引此人前来,是否借我之手斩了这两万人马,保存天权实力?”
  “十万大军在此,纯粹欣赏风物岂非可惜。”慕容黎淡淡道,“本王答应将此人送到国主手中,自然要信守承诺,至于要全灭或是留着于本王何干。”
  子兑锐利的目光盯着慕容黎,似乎要看到他内心深处:“听说因为此人天权王才与慕容国主反目,国主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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