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说书

  他肯见他了,就代表原谅。
  执明内心惊喜,脸上露出一个笑容,跑了进去:“阿……阿离。”
  “我……”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慕容黎徐徐抬头,眼中的痛苦瞬间就已散去,微微一躬:“王上。”
  执明不禁一怔,他不喜欢这些虚礼,特别是慕容黎对他行的礼,总觉得在这些虚礼面前一切都变得无比生疏,就像最初慕容黎自称草民一样,总是让他心底不是滋味。
  他们身份都是君王,平起平坐,为何要行这种刻意疏远距离的礼。
  执明上前一步:“阿离,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本王那夜说的话不是那个意思,本王说错话了,本王只是……”
  慕容黎轻轻打断他的话:“王上,我已平安回来,无需记挂。”
  “可阿离脖子上的伤。”执明又上前一步,与慕容黎近在咫尺,“阿离,我把药带来了,你的伤,给本王看看。”
  他掏出一个小瓷瓶,在慕容黎眼前晃了晃,又挪了一步,贴到慕容黎面前。
  慕容黎轻轻点了点头,脸上闪过一丝深深的痛苦,却是无力将他推开,便随了他的意。
  “阿离,以后不能拿自己的命如此儿戏,本王不允许。”执明缓缓扒开慕容黎遮挡伤痕的衣襟。
  伤痕,已深入血脉,有些触目惊心的乌黑,原以为只是划了一个浅浅的口子,不曾想竟撕开得如此惨烈,甚至可能永远结疤。
  执明心如刀割,上完药,眸中已是透骨的怒气:“阿离,仲堃仪关押在何处?”
  执明不知道,这原本只是一个浅浅的伤口,只因被毒液渗透,又淋了大雨,才如此触目惊心。
  绞痛,宛如一柄锋利的刀,在慕容黎体内缓缓游走,慕容黎静静的,没有说话。
  “本王去杀了他。”执明紧紧握着瓷瓶,怒不可遏,瞬间转身。
  手腕感到一阵微凉,一只苍白如纸的手拉住了他,慕容黎的手,毫无血色,冰凉透骨。
  执明内心感到一阵剧痛,回身,握紧慕容黎纤细的五指,将逆流而上的热泪忍住:“可是他伤了你,伤了你,他就该死。”
  慕容黎正要说话,身体却在剧痛的折磨下,丧失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用尽全力,艰难的摇了摇头,就倒了下去。
  “阿离……”
  “医丞,快传医丞……”执明茫然惊慌,将慕容黎横抱起来,向床上走去。
  此刻他才发现,慕容黎一贯清冷的面上早已苍白透明,没有一丝血色,他的手丧失了所有力气,微微从执明臂弯上滑落。
  慕容黎,比以前更轻了。
  执明抱着他,轻轻让他躺在床上,焦灼的等待着,等待医丞。
  等待,像是一场漫长的凌迟。
  ……
  一刻钟,仿佛一生般漫长。
  随着医丞一道而来的还有毓骁,莫澜,萧然。慕容黎躺在床上,紧闭双目,苍白面上泛起淡淡荒凉。
  “阿离怎么样了?”毓骁当先一步,跨到床边,蹲了下去就握住慕容黎苍白的五指,几乎将执明推开,执明未动分毫,脸上立刻布满阴云:“你!”
  总有一群刁民惦记他的阿离。
  莫澜只是瞄了瞄软榻一眼,有两位大神在侧,他可不敢上前,他嘀咕着:“原来阿离受伤了,怪不得需要仙人抱回来,我说怎么那么奇怪,阿离怎不自己走路,那仙人就仿佛抱着一团月光从我眼前飘过,我还以为我眼花了呢。”
  “阿离是被人抱回来的?”
  “谁抱了阿离?”
  两人凌厉的目光齐刷刷扫在莫澜身上。
  莫澜吓得一哆嗦,退了两步,立刻闭嘴,感情这两货只听到“抱”这个字了。
  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又上前去挨着萧然,一脸的困惑,小声道:“可我明明记得阿离当时穿的不是红衣,你家王上换衣服有这么快的吗?”
  萧然冷冷看了他一眼:“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两位王上,可否让一让?让微臣……给慕容国主号脉。”医丞手中拿着脉枕,一脸不知所措,执明毓骁两人占据了整个床边,他又不好挤进去或是推开这两位,无论怎么做都是大不敬,究竟是召他来为慕容国主看病还是看你两位争锋相对的脸色。
  执明毓骁冷冷的相互看了一眼,极不情愿退了下来。
  医丞这才将脉枕垫上,为慕容黎把脉。
  手指一接触到慕容黎脉搏,医丞脸色刷一下变色,沉重无比,刚想说话,就被一股凌厉至极的寒气锁入骨髓,言语瞬间被卡在喉咙。
  慕容黎抽回手腕,轻轻起身,淡淡道:“让大家挂心了,我只是淋了一场雨,受了些风寒,刚刚有些昏厥,休息两日便无碍,医丞开些滋补养气的方子就好。”
  医丞面色巨变,连连点头,收拾了脉枕,声音都有一丝颤抖:“慕容国主……确实是受了风寒,微臣这就下去为慕容国主开方子。”
  毓骁看着医丞:“没有看错?确定只是风寒?”
  医丞被毓骁这一盯,吓得药箱差点从手中滑落:“确实是……风寒……风寒可小可大……”
  “退下吧。”执明摆摆手,走到慕容黎跟前,看着他,“还好只是风寒,这该死的仲堃仪,竟让阿离淋这么一场大雨,本王等下让人把他丢到水牢中泡他个几天几夜。”
  慕容黎坐了起来,极度憔悴的身体被一股力量支撑着,静静道:“还不是让仲堃仪死的时候,王上切莫冲动,他还有许多门徒未被剿灭,总得慢慢来。”
  执明凝视着他:“那等阿离病好些我们再商议此事,本王听阿离的。”
  慕容黎淡淡笑了笑。
  医丞顿了顿,欲言又止,最终交待了一句:“慕容国主需要多休息,万万不可劳累。”
  执明:“知道了,啰嗦。”
  医丞有些深意的看了慕容黎一眼,终是退了下去。
  良久,毓骁才慢慢开口:“阿离,既然仲堃仪已被收押,无甚大事,阿离好生休息,本王明日再来看你。”
  他冷冷看着执明:“执明国主还要叨扰到几时,病人最忌讳深夜打扰。”
  执明难得的没有反驳毓骁的话,凝望着慕容黎:“那阿离好好休息,本王明日再来看你。”
  慕容黎微笑点头。
  ……
  待到众人的身影消失在这茫茫夜色中,慕容黎才一阵痉挛,咳着血,倒在被褥中。
  “公子……”庚辰从慕容黎怀中取出瓷瓶,感到一阵冰冷,充满了慌乱。
  ……
  翌日是个难得的晴天,碧蓝的天幕上几乎看不到一朵云彩,仿佛所有的阴霾全部一扫而光。
  自从仲堃仪带天枢士兵控制了这座城之后,城里居民每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活在提心吊胆之下。如今从战火之下被解救出来,又是阳光明媚,每个人的心情都开朗了许多。
  在如此纯净而透明的阳光里,没有什么事是值得烦恼的。自然在喝茶享受这重生的喜悦之时谈论的话题就开始多了起来。
  说书人拍下手中的醒木,铿锵有力讲道:“今日便讲当今王上仁义无双,生擒仲堃仪的壮举。话说这窃国之贼仲堃仪背弃旧主,又生扭曲心态,借着天枢旧部大作文章,一心要这天下分崩离析,尸横遍野来满足自私卑微心理。攻我南陵,夺我城池,虏我百姓。幸得当今王上如天神下凡,带领天兵天将一夜之间围得仲堃仪险些弃城而逃,可这仲堃仪卑鄙阴损,耍小人龌龊之计,趁两军对垒竟抓我南陵子民于城头之上威胁王上,王上仁德爱民,如何忍心眼睁睁看着手无寸铁的百姓死于叛军屠刀之下。这一战,又如何打得,就快要攻破城门时只得一退再退,南陵数万子民在绝望逆境下本已做好慷慨赴死的觉悟。王上胜局在手,竟被这下三滥之局逼退十里,望着苦苦哀求的子民,无计可施,当真是君子难敌小人使诈,呜呼哀哉!”
  连小二都忘记了为客人斟茶,问道:“那后来如何取胜的?”
  说书人热泪盈眶,抑扬顿挫:“王上贤明,竟不惜以己为质,不顾自身安危一人独上高楼,换南陵子民之命,如此圣君,堪称千古一帝。在那天临楼上,被那仲堃仪挟持在手中,连天地都随之一起悲泣。然仲堃仪小人之子,擒王在手,还是背弃约定,依旧屠杀子民。为救王上,遖宿王和天权王率领数万仁义之师攻破城门,于千钧一发之际赶到天临楼下。诸位可知,在如此急迫形势下,若没有这两位国主的到来,王上便是殁于天临楼上仲堃仪也不会放过南陵子民,悲呼哀哉!幸得天权王遖宿王率兵而来,仲堃仪眼见败局已定,无路可逃,才留下王上的命作为逃生的保命符,昨日的雨呀,宛如为一人而泣,淹没了整个南陵……”
  慕容黎圣明之君,以己身换人质之命,遖宿仁义之师救王心切的美名就这样传播而去,覆盖了整个中垣大陆,刀下错屠的子民冤魂就没有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君王都已身处险境,他们只能感恩戴德附上虔诚。
  慕容黎这一举动让子民深深体会到民为贵,君为轻,他们不再是庸庸碌碌被弃至阴蔽的蝼蚁,他们在君王眼中同氏族亲王一样是平等的,不是可以被践踏的弃子,慕容黎圣君的形象已深深植入他们骨髓,他们虔诚的拥戴,跪伏,宛如跪拜神明,数百万子民的心就这样被一场华丽的闹剧聚拢起来,他们认定的唯一有资格成为天下共主的君王,就是慕容黎。
  只有这样爱民如子的君王才能做到天下归一,海清河宴。
  而慕容黎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说书人滔滔不绝的衬托下,茶过三巡,众人渐渐熟络,也开始了一波高谈阔论。
  一人道:“昨日那雨呀,真是南陵三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雨,王上出城时的背影,我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落下泪来,南陵何德何能,竟让王上为我等身处如此险境。”
  “原来你也在场,我当时就抬头看了一眼,你们猜怎么着,我看到王上的容颜,那真是……惊为天人。”
  “是呀是呀,当今王上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
  “那容貌,说是仙人下凡也毫不夸张”
  一人疑惑问道:“如何惊为天人?”
  “在下如何能描绘,就是仿佛聚纳了整个世界的光芒,只看一眼就沉沦,就像神的光芒,有着无所不在无所不控的力量。”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那遖宿王为王上赤地千里,说不准就是沉沦王上的容颜。还有那天权王。”
  “这有什么的,若是在下有机会再见王上仙人之姿,在下甘愿赴死。你们不知道我有多后悔没学个一招半式,我若有那武艺就可应征做个王上护卫之类的官职,那样能日日见君之容,美都美死了。”
  这句话并未引起一片哗然,倒是迎得对面一桌一片赞同,大抵是昨日大雨之中也瞄过慕容黎侧颜,皆有种见其之颜,死而无憾之感。
  “王上天人之姿,只有人中翔龙才配与其结缘,我等凡夫俗子就不要觊觎了。”
  “大伙可知,王上此举感天动地,午夜时王上被一位仙人救回来了,顺便还把仲堃仪关押了起来。”
  “王上太仁慈了,要是我早就把仲堃仪斩首示众,为何还留着他的命?”
  在没人觉察的二楼雅间,一人手中的茶碗抖了抖。
  楼下士子继续道:“听说王上感染风寒,连今日的早朝都休了,据说给那两位国主准备的答谢宴也延后举行,这仲堃仪之事也只能搁置。”
  “可不是嘛,淋了那么一场大雨,连我今日这嗓子都不是太舒服。”
  “你家不是世代行医嘛,何不自荐去给王上瞧瞧,说不定王上便能早日康复。”
  “兄台可别取笑我,我这糊口医术哪比得上宫中的医丞,莫说笑莫说笑。”
  “……”
  一人从这欢声笑语中走过,走到二楼雅间,在握着茶碗的那人耳边轻声低语几句:“山脉一支被人袭击,此人似乎很懂阵法机关,伤了我两千人,毁了数处机关。但不知何故,未及我等迎头痛击,他便撤了。”
  那人思索着:“莫不是慕容黎派去的人,围城打援?”
  “对方撤得干净,探不出究竟,门徒传来消息,见不到那柄剑,慕容黎要于三日后腰斩仲大人,还有……”这人的声音渐渐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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