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六壬
杜鹃寓意只属于你一个,是天真烂漫的爱,纯真纯洁的情。
慕容黎抬眸,花瓣摇曳,不与群芳同伦,不与俗子同赏,仿佛在感叹红颜何幸,能于寂寞深山中,得知己均沾。
可戴在头上,还是挺滑稽的。
“出去后我命人给你磨一支。”
“好啊,多谢王上赏赐。”巽泽从袖出将金印拿了出来,交到慕容黎手上,注视着慕容黎,“我知道你密信让我取金印的用意,倘若身死,这天下能以假乱真扮演慕容国主的唯我一人,朝堂名利是非多,我向来不喜。你如今好好活着,收好它。”
慕容黎握着手中这块金印,有些沉重。
誓以我血,护我瑶光,攻城夺权还历历在目,他怎能辜负万民信仰。
慕容黎不死,瑶光不乱。
那时,他只当在劫难逃,才出此下策,至少,巽泽扮演的慕容黎也能生杀予夺,震慑朝臣,瑶光就不会因为没有国主而陷入内乱。
毓骁退居越支山,执明隔了天险,至少两年,三国会达到一个看似稳定的平衡状态,随着岁月蹉跎,记忆轮回,谁还会记起曾经搅动风云的慕容黎呢。
不过是所行之路上不经意邂逅的一缕红尘而已。
巽泽语声并不高:“你中毒的事,他知道了,而且来了玉衡。”
杜鹃花瓣在两人中间炸开,花瓣虽如故,花心已枯萎,缓缓飘落。
慕容黎握金印的手顿住。
巽泽看着他,缓缓道:“你心中可有了决断?”
天下霸业和渺不可知的眷恋究竟孰轻孰重?
若你不是瑶光的王,是不是就能随了本王的意?执明冰冷的嘲讽犹在耳畔。
原本中毒隐瞒于他是不想让他心死,结果却看到,他阴影覆盖的内心,想肃清他的那片残缺,残缺会吞食人的本性。
他为了得到他,当真会无所不用其极。
赤子之心早已不复存在。
所谓心悦,不过心悦皮囊,丢了皮囊,都是神憎鬼厌的阴损,皆无不同。
曙色照进慕容黎的眼中,带来一丝刺痛。
是宿命吗?
他要的是守护,而执明,却要毁灭,仅仅为了满足欲望。
瑶光,是他的命,他第二次要毁他的命。
慕容黎岿然不动,已然冷冽。
巽泽道:“我只相信,天下已在你心中。”
慕容黎神色隐在花树阴影下,看不出变化,香气飘来却已彻骨。
巽泽脸色并未有丝毫改变,正色道:“倘若你觉得时机未到,又碍于情面,我倒是有个折中的办法。”
慕容黎并未带上丝毫感情,仿佛早已澄澈如水,淡淡道:“你能想出什么正常人的办法?”
巽泽微笑:“失忆,失忆可以做到最好的掩饰。”
慕容黎冷冷回他:“幼稚。”大步行去。
果然不是正常人的思维,失忆只是逃避问题的一种手段。
“阿黎,等等我,自古大病一场,记忆有损,说书话本不都是这样写,你剧毒噬心,蛊魂入脑,借口我都帮你想好了,再正常不过的一次失忆。”巽泽追上慕容黎,还是止不住笑意。
你还真是善解人意。慕容黎道:“你有忘忧蛊吗?”
巽泽疑惑:“目前没有,若是阿黎需要,我可以帮你找去。”
慕容黎又一言不发,只管行去。
巽泽追问:“阿黎为何要忘忧蛊?”
“我只是在想,你要我失忆,为何不直接把忘忧蛊炼制在续命丹里,此法重生如白纸一张,顺便忘记你,岂非更好。”
“咦,我怎么没想到这么妙的主意呢?阿黎真是天才。不过现在给你吃也不晚,没有忘忧蛊我有失忆蛊呀,阿黎要不要?”巽泽手中又多出了一只虫子。
“拿远点!”他究竟还有些什么他不知道的稀奇玩意。
“要不要嘛?”
“……”
“阿黎,走路多累,不如我带你飞?”
“不累。”
……
阁楼之巅,日色寂寂无言,云蔚泽万顷碧波被渡上一层淡淡的金辉,染上几分苍凉之意。
慕容黎示意,庚辰将那份泛黄的帛书展开,呈到巽泽面前,巽泽就坐在慕容黎旁边,只淡淡扫了一眼,手轻轻拂过各种茶具,神色极为专注,在为慕容黎点茶,缓缓道:“枢居,仲堃仪巢穴。”
慕容黎道:“纯钩剑就在这份帛书中所注之处,想必仲堃仪被救走后,东西定是转移了,大概这图已经失去了价值。”
他顿了顿,看着巽泽,最终将目光锁在帛书上,“枢居?这是仲堃仪这些年的藏匿之处?”
帛书泛着岁月淌过的枯黄之色,一道连绵千里的峡谷角落里,做了一个小小的标记。
这些年千方百计探寻的仲堃仪隐藏据点,门徒就这么轻易呈上来,真有些不可思议。
巽泽点头,将沸水缓缓冲入茶碗中,幽淡的茶香飘传出来,眸中露出少有的郑重:“阿黎围困南陵时我带人前去探过,原本想踹了他的老巢。仲堃仪布置的机关陷阱不足为惧,但这片山峡有古怪,隐然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窒息,一股道不明的力量,我未窥出其究竟,毁了部分机关,屠了他两千人就撤回,始终被我打草惊蛇,门徒呈上来也不足为奇,且山谷中还有一类世代隐居的族人。”
他撤回高手最重要原因是担心慕容黎在南陵有个万一,回来护君,事实上他的做法是正确的,若不是他千里奔回,慕容黎早已丧命剧毒之下,陨落在南陵城外那间荒废的茶肆中。
慕容黎饶有兴趣的把玩着竹箫吟畔,淡淡道:“原来这些年遍访不到的地方,竟是一个隐含神力之处,仲堃仪真有眼光,选这么一个风水宝地。阿巽,你可有想过,这,或许就是八剑能开启的那扇门?”
六壬传说,八柄奇剑,得之可得天下。
茶水细细地,在茶碗中轻轻晃动着,托在巽泽手中。
“或许是。”巽泽看着慕容黎,隔着茶汤中升起的蒙蒙水汽,隐然带着一丝忧虑,“但阿黎不可涉险,那门徒故意把绢帛给你,无非就是引君入瓮,后面可能隐藏一个重大阴谋,那个地方除了各种机关陷阱,必然还有一股神秘力量是人力无法破解的。”
慕容黎慵懒的享受在昏暗的日照下,默然片刻,道:“他的阴谋,无非是让本王不得好死,本王自然不会涉险,否则也不会将帛书交与你。仲堃仪那么喜欢挖坑,就让他自己去跳。”
八剑其六在手,就算仲堃仪窥得天机,唯有一柄纯钩剑也无济于事,倒不必急于一时。
巽泽等茶水渐温,才轻轻递到慕容黎手里,微笑:“他确实挺喜欢弄点是非出来,这些日子我这离州刺客飞来飞去的,还抓了个活口。”
慕容黎喝下茶,茶香逆人,微甜的气息,巽泽上次嫌弃他点出的茶太苦,原来他有一套独特的点茶手法,这杯茶,确实好喝。
他淡淡一笑:“你不杀吗?”
玉衡郡多年以来能偏安一隅,避世修养,其一是地少人稀无人觊觎,郡主不修边幅懒散度日,让人生不出戒备之心。
其二是进入玉衡的细作回国后,无一例外皆以一种恐怖至极的方式死去,宛如恶灵附体,死因无从探查。后渐渐就没有细作出现在这个小小之郡上了。
只有慕容黎知道,这位表面不染凡尘的混沌仙人面皮下暗藏着一柄锋利无比的魔灵之刃。
他们,其实是一类人。
他岂会任由刺客在玉衡横行。
巽泽深邃的眸中透着一丝欢愉,绽开一个笑容,也不管慕容黎会不会生气,毫不避讳道:“刺客的目标是执明,我为何要杀他们,这样的人再来十波也与我无关,我反倒心生欢喜。除非他们眼瞎心瞎来动阿黎你,那我就会让他们走上人生癫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慕容黎淡淡品茶,没有丝毫感情波动。
巽泽凑近慕容黎,神秘兮兮道:“不过我发现他们打着天枢的名义,实际上是开阳的人。”
在玉衡刺杀天权王,若成功就可挑起天权瑶光之战,
而打着天枢名义,自然是失败后要挑起执明对天枢更多仇恨,让天权与仲堃仪斗个两败俱伤,作壁上观的,唯开阳尔。
“这对盟友真有意思。”慕容黎清冷的面上还是不起一丝波澜,“佐奕的人,莫非他真正要见的人是我?”
他冷冷一笑,佐奕还真是有胆。
巽泽笑眯眯道:“那这位刺客就交给阿黎,我正好清风两袖朝天去,滚回丹炉炼药丸。”
慕容黎淡淡道:“天权王在玉衡,你不尽地主之谊?”
堂堂天权国主到来,少不得要备美酒佳肴行一场晏饮之礼,方不失一郡风度,不有失邦交之情。
“本郡主向来洁癖,沾不得俗不可耐之人,本郡主可不想见任何人,也不会让任何人触碰,除了和阿黎你在一起。”
巽泽眼波荡漾,觉得他的这个理由特别独特清高,挺沾沾自喜,“你要见,你去见,本郡主可不见,区区天权王,天王老子来了本郡主也不见。”
庚辰很有深意的看了巽泽一眼,这么傲慢无礼的人,这些年是如何做到从不面见主君还不获罪的,难道是因为武功高,闪得快?
慕容黎看着他,良久无言,大概这就是仙人应有的怪癖。
天玑蹇宾为王是如此,遖宿毓埥毓骁为王亦如此,总不能自己为王却要强迫他失了本心。
不见也好,免得闹出什么乌龙。
心底有些怅然,抬头,正看到残阳如血,将整片湖水照得透亮。
从前,极力忍让讨好,屈尊降贵,不惜化为软肋留一方净土,不惜次次置瑶光于险境。但最终在这个逐鹿天下的战场上,还是失去了一切,执明的心悦,只是赤裸裸的欲望,而他唯一不能做的,便是委身。
中毒,或许是个意外,但执明已遭阴影覆盖的内心,绝非偶然。
他为了得到他,会毁了瑶光,会毁了天下。
他唯一的底线,是他的瑶光,是他的天下。
那是阿煦一命抵一命,为他驻起的长河。任何人都不能摧毁他誓以血守护的执念,包括执明。
他曾寒了执明的心,执明也寒了他的心。
这一次,是否该换执明成全?是否该换他成为执明的软肋?
……
两日后。瑶光国主为天权国主接风洗尘,备美酒佳肴举行一场酒宴盛会。
仙人府巍峨的宫殿上,执明终于见到了慕容黎。
慕容黎穿着绣着盛放昙花的宴享之服,深浅不一的红色逐次在他身上展开,每一簇盛放,便是惊鸿一瞥,也是刹那永恒。
慕容黎的长发被一只玉冠束住,一贯流泻在前面的两缕青丝已被梳起,绾于发髻中,清冷淡漠中多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散发着天地间最辉煌的光芒,一如征战四方,攻无不克的帝王,威严肃穆。
慕容黎站在大殿上,对执明行礼,邦交之礼:“王上,以后还是叫你执明国主吧。”
执明甚至来不及言一句,阿离的身体可已无恙,刻骨铭心的酸楚就瞬间穿透了身体,想执起慕容黎的手僵硬的顿在空中,呆呆地看着慕容黎:“阿……离……”
此时此刻,旧事重演,隔着一个呼吸的距离,也隔了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岁月仿佛瞬间苍老。
莫澜看见眼中没有半点温度的慕容黎,忽然想起在天玑典客署中,蓦然闯入时瞧见的惊鸿一瞥,后发出的冷冷一句:出去。
多么惆怅的回忆。
连他,都想不起来该说什么。
木讷半晌,才不失礼貌的回了一礼:“拜见慕容国主。”
慕容黎眼中如万年冰封的寒潭,不起一丝波澜:“本王大病初愈,国事纷至沓来,方才闲下功夫。执明国主舟车劳顿远道而来,本王特意准备了酒宴盛会,为国主接风洗尘,也为这几日的怠慢赔礼道歉。”
慕容黎礼节甚谨,行得一丝不苟,执明面容僵硬,这些字宛如沉闷的郁雷,轰击着他茫然刺痛的心房。
礼节越重,他们的距离就越远,他在他心中的分量就越轻。
字字锥心,句句刺骨,曾也是他对慕容黎说过的话。
他咬着牙,不知怎的回了曾经慕容黎茫然无措时回他的那句:“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随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