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宴饮

  慕容黎眉眼间不再带有血色忧伤,甚至他的那股清冷突然就有了锐气,这一刻,他心中的羁绊被完全湮没,回归为一个冷酷的王者:“你我邦交盟约仍在,若是随意了,岂不是失礼。”
  慕容黎礼毕转身,沿着猩红的长毯,向居中的王座走去。
  昙花拖尾的礼服极尽奢华,衬得慕容黎背影如朝阳一般光彩夺目,不可仰视。
  唯独冠上插的那只白玉仙鹤簪显得那么突兀,与他这身重重叠叠的吉服极不相衬,慕容黎向来注重风仪,他的每一套华服,从高冠,腰饰,璎珞所有配饰都是服饰的点睛之笔,装饰在身衬得风华淋漓尽致,无懈可击,从未如此不严谨,斜插一只玉簪在冠中,而让这套华服失去风华。
  这玉簪清风淡雅,太过引人注目。
  大厅中宾客满堂,满面喜气寒暄着,除了南风和庚辰,执明一个都不认识,大概是些临时召集过来的江湖豪客。
  “本王再度为人,可喜可贺,今日想要宾主尽欢,起乐。”慕容黎居高而坐,神色异常淡漠,手执金盏,遥敬执明,“执明国主,请。”
  再度为人,他在提醒他两次的地狱之行都与他息息相关。
  从前,瑶光朝堂之上,慕容黎把王位让给执明,自己站在王座下商议国事。今日,慕容黎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俯瞰众人,让执明仰视。
  今非昔比。
  执明握盏的手感到杯中的寒冷,心在颤抖,万千冰雪划过大殿,摸不着也看不见,这杯仿佛被冻住的酒,怎么都饮不下去。
  丝竹管弦之声响起,戏班伶人出现在红毯上,开始一场隆重的晏饮之舞。
  玉衡尚戏尚舞,曾经天玑国立国大典上助兴祭祀祈福之舞就是由玉衡去的戏班演奏,那时的慕容黎,还是这个戏班里的一名乐师。
  四周是铺天盖地的红帘,一位手持长箫的乐师走进飘浮的纱幔中,隐约的箫声传出,吹尽了一生的怅惘。
  一切仿佛回到多年前,命运在此刻遭逢拐点。
  只不过曾经国破颠沛流离,混迹戏班以精湛箫艺蛊惑人心的那位伶人,如今已是风华绝代,不容谛视的王者。
  慕容黎一手持杯,一手支颐,远远看着喧嚣鼓乐,清冷淡漠,似乎无边的繁华都与他毫无关系。
  执明扫视左右。
  今日,玉衡郡主缺席。
  一郡之主,地主之谊,究竟是摆了多大傲慢才会缺席自己主君与友盟国君的盛宴。
  慕容黎冠上那支玉簪极度显目,执明恍惚中有些印象,抱着慕容黎背对着他的那个人头上别的就是这支簪子——赫然是玉衡郡主头上所戴之物。
  那一刻,喧天的鼓乐,鼎沸的人声仿佛都瞬间静止。空气中,只有酒盏落下,酒水坠入地毯的细响,带着心碎的清寒。
  他突然意识到,慕容黎已不属于他。
  宫人眼疾手快的为执明重新换了酒盏,添了酒水。
  执明的心,一点点冷却,撕心裂肺,如在泣血,但他仍保持一个君王该有的王者风范,微微道:“听闻玉衡郡主有地仙之名,如此酒宴盛会,怎不见其仙容?”
  慕容黎静静的注视着盏中的酒液,轻飘飘道了一句:“执明国主是在怨郡主失礼?”
  执明看着慕容黎脸上的平静,是那么冷漠,直接当他是一个陌生人,连一丝细微的感情波动都没有,变得傲月如霜。
  执明的心痛得连呼吸都无法触摸:“本王……只是,郡主救了阿离,本王只是想当面致谢。”
  “有劳执明国主挂心。”慕容黎清冷孤傲,漆黑的瞳孔,是陌生的,“郡主素来懒散,行踪不定。不懂官场礼仪,不合时宜的出现恐搅了这酒宴雅会。”
  不合时宜!
  一字字,仿佛要在执明的心上刻出伤痕,执明咬了咬牙,饮尽酒液,不失礼数的冷漠来了一句:“玉衡乃瑶光属郡,主君盛宴,作为下臣无故缺席才是不合时宜吧。”
  慕容黎抬眸,静静的看着执明,恍然发现,他咄咄逼人嘲讽冷漠的语气又出来了。
  以前这嘲讽,会让他心有一丝刺痛。今日,隔着丝竹鼓乐,他竟生不出半点难受。
  恍如隔世。
  他淡淡道:“阿巽不是瑶光的臣,更不是本王的下属。”
  他们是天下最好的朋友,他与他惺惺相惜,遥遥慰藉彼此高处寂寞的灵魂。
  他是阿煦的化身,会理解他,会敬他,会义无反顾,会助他达成他想要的一切。
  这个白骨支天的世界,那些真挚,纯粹的两心相知有那么艰难,万劫不复始终求而不得。
  他想要的,不是满目荒凉,不是孤独寂寞,而是拥有天下后,身边站着一个他,望向天际尽头那缕晴空,彼此交心,十指紧扣,共同俯瞰这盛世江山。
  他要的,是无坚不摧的信任。
  他是他的知己,唯一的真挚。
  他不是他的下属。
  慕容黎举杯,遥敬执明:“执明国主若是觉得阿巽失礼怠慢,本王谨以此酒给国主赔个不是。”
  言罢昂头饮尽。
  执明望向慕容黎,眸子中有深深的痛。
  阿巽。执明国主。
  尖刻而残忍的称呼,每一字,都撞向他,造成十级的伤害。
  好一个礼数周到,无懈可击。
  他一国之君,替一位属郡下属向自己赔不是,荒唐至极。
  他纵容那人的任意妄为,纵容玉衡草莽做派,纵容他们无视王权无视法度。是因为那人不是他的下属。
  不是下属!那是他的人。
  他选择对那人敞开心扉,而不是他。
  可执明却不能做什么,他千里跋涉,是来解释,言一句道歉,不是持着刀,继续剜他的心。
  四座无言。
  只有鼓乐之声,依旧振振响起,试图掩饰执明内心的凄惶,酒水被一杯杯饮尽,整片狼藉,最后莫澜扶着跌跌撞撞的执明,执明口中酸涩暗哑,不成语句:“酒……好酒……真是……好酒……”
  那支白玉簪,闪着耀眼日芒,刺痛他的眼睛,滚烫的泪水突然就落了下来,头痛欲裂:“宾主尽欢,好一个宾主尽欢……”
  他是君王,君王是不应该有痛苦的,为什么心,只是在不停地坠着,坠着,像是无止境的深渊。
  慕容黎望着执明,静静等待着,等待这场宴饮散尽。
  ……
  宴饮结束,执明醉了,醉得吐尽一切酸楚,仿佛连心都要吐出来,吐得肝肠寸断,瑶光国主吩咐人务必照顾周到,换了身衣服就去了牢房。
  关押那名刺客的监牢并不大,也很简陋,和普通的牢房没有什么区别,显然,在玉衡这个高手环伺之下的金汤中,南风并不担心刺客有能力逃跑。
  他引慕容黎到了牢房门口,就很自觉的退了出去,在慕容黎面前,南风就毕恭毕敬,礼节甚谨,小心翼翼做好分内之事,从不多言。
  刺客手脚被绑在七根支架上,他的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似乎玉衡的人并没有对他动过大刑,但是细心一点就会发现,他的皮肉在一块一块鼓动着,仿佛血肉里已经滋生无数蛆虫,从骨髓深处啃食,寸寸向外扩张,宛如下一刻,肉体爆破,这些体内的蛆虫就会展翅飞出。
  他的每一块骨骼都会裂开剧痛不已,每一寸肌肤都会发出腐败的气息,他靠着意志勉强支撑,面上汗水如珠玉般大滴大滴坠落,神智却清晰无比,疼痛也清晰无比。
  庚辰为慕容黎搬了一把椅子,慕容黎就坐在那把椅子上,手里玩着吟畔,久久注视着那名刺客。
  刺客抬起头,望着傲岸而坐,如一座高山般的慕容黎,声音有些沙哑:“你就是慕容黎?”
  慕容黎平静道:“你为什么要等本王?”
  刺客顿了顿,沉默着。
  慕容黎的声音透出一股莫名的森寒:“你的脊柱已被击断,靠着这几根支架勉强支撑,只要解开绳索,你就会整个瘫倒下去,变成一滩烂泥。你的每一口吸气,都伴着骨骼裂开的剧痛,每一口吐气,都得承受万蚁噬咬。你是死士,无论开不开口,迎接你的,都是死亡的命运,你内劲深厚,本可以咬舌自尽,就不必承受这种惨绝人寰的酷刑。”
  慕容黎轻抚吟畔,对眼前这个刺客,第一次有了怜悯,有了点敬畏:“你忍受着直透骨髓的痛,不愿死去,这意味着,在没有完成主人交待的任务之前,你不能去死。”
  刺客的嘴角透出淡淡的笑意,这笑意在四周阴森的光影下显得有些古怪:“不得不承认,慕容国主果然是个很好的棋手。”
  “你主人想做本王手里的一枚棋子?”慕容黎嘴角牵出一丝冷笑,他配吗?
  刺客古怪笑意渐渐隐去,道:“换做以前,刺杀执明国主就是死罪,自是不敢再与慕容国主谈条件,不过今非昔比,就算主人告诉了执明所有真相,化解了与慕容国主的误会,慕容国主还是会发现,你们之间的关系无解,从无信任可言。主人只是选择一个恰当的时机做了对的事,想效忠一位没有软肋的君王。”
  执明返回天权途中,佐奕刺了执明三剑,告诉了执明子煜之死的所有真相,佐奕很清楚,慕容黎一开始想要的只是解除误会,想与执明和好如初。他说出真相是让慕容黎知道他的诚意,让执明把矛头对准仲堃仪。他一直按兵不动,无非是等,等慕容黎的这根软肋拔除。
  事实无论是三分真还是七分假,这一切,都绝不能是慕容黎亲口告诉执明。所以,佐奕就充当这个传播事实真相的媒介。
  慕容黎也很清楚,佐奕会在那个时候告诉执明这些事实。
  只不过沧桑变幻,世事无常。知道真相后又如何,努力想改变结局不过是一出荒诞剧,
  天下任何两个人都可以是朋友,唯独他和执明,不是。
  慕容黎澄澈如水,毫无感情,淡淡道:“你这是在揣测本王!”
  刺客一双眸子黯淡下去,仿佛早已麻木,感受不到痛苦的存在,摇头道:“在下奉命行事,国主九窍之心,不是我等所能揣度得了的。”
  慕容黎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冷淡:“本王手中的棋子每一枚都会摆放在正确的位置上,你主人这颗棋子走的是棋局中的哪一步?”
  刺客轻轻道:“六壬,最后一步。”
  慕容黎一字一字,凝视着刺客:“你很聪明。”
  刺客目光坚定,释然:“所以还请慕容国主给在下一个痛快。”
  承受着惨绝人寰的非人酷刑而不自裁,就为了替主人传递这个口信,也是位值得敬重的死士,痛快是对他最好的解脱。
  “好,我答应你。”慕容黎示意,庚辰手中的剑清光荡起,划过刺客咽喉,入鞘的时候鲜血还没来及流出。
  慕容黎起身,微笑,走出牢房。
  猩红的血液涌泉般喷洒,染红那把椅子。
  刺客头垂了下去。
  如释负重。
  ……
  翌日午后,执明从醉意中头痛欲裂的醒来,莫澜眼疾手快端了醒酒汤给他喝下,他轻轻的问莫澜:“阿……慕容国主可有来过?”
  问出这话的时候,他心中莫名感到一阵卑微。如今,都要用醉酒这种方式来吸引他的注意,试图挽回破裂的情分了吗?
  他渴望的想着慕容黎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在意,守候在醉酒昏沉的他身旁,问候一声也好。
  莫澜摇了摇头,久久沉默。
  可慕容黎,终究没来。
  当慕容黎不屑一顾时,这份醉酒,变得荒唐可笑。
  阿离,若你不是瑶光的王,是不是就能随了本王的意?
  他说出这话时,慕容黎清冷沉静的心底第一次出现震怒,不同于任何时候的愤怒,然后掷剑于天地间。
  冰冷道,越此剑,你我从此陌路。
  灼影剑立在他两中间时,连天地都止不住颤抖,划出一道无法磨灭的伤痕。
  那一道伤痕,在他中毒之际,由他亲手引爆,如此之深,深到他永生都无法忘记。
  他当真要与他成为陌路?
  痛苦就像是打翻了的碗里的水,在地上淌着,淌得到处都是。
  总要去解释清楚,说出这话的时候,只是一时愤怒口不择言,他怎会毁他的瑶光,又怎能毁?
  可有那么一瞬间,慕容黎若是不能从了他,他确实想将慕容黎的王位摧毁,他觉得瑶光就是阻碍他们在一起的第一道屏障,他不惜将它粉碎,然后蹂躏慕容黎,禁锢慕容黎一生。
  他相信只要慕容黎在他的身边,总有一天他会得到他的人,包括他的心,一切的一切,他不希望瑶光占据慕容黎的心,他要慕容黎的心里只能容下他一个人。
  他们之间,本不该有所隔之人,所隔之事,甚至所隔之国。
  有一种人,当罪恶与残忍渗入了天性中,就永远无法剔除。
  心魔,不知不觉已种下,开始滋生蔓延,它悄悄的生长着,让主人无所察觉。
  执明的声音有些苦涩:“阿离应该散朝了,本王去找他。”
  慕容黎苏醒回来后,安排给执明的待遇都是遵循盟国国君之礼待之,可谓无一丝纰漏,更不会落人口实,除了他本人国事繁重,抽不开身。
  整个仙人府,甚至离州,执明自是随处可去。
  莫澜迟疑着:“王上应当知道,但凡是阿离不想为之事,没有人可以勉强他。”
  他既是避着,定是不想见。
  执明真想把莫澜这张嘴缝起来,怎就不会察言观色呢。
  莫澜忙转话题道:“阿离此时可能在最高的那座凉亭中小憩,听闻玉衡郡主每日申时都会去给阿离沏茶……”
  “闭嘴。”
  执明冰冷无情的打断莫澜。
  哪壶不开提哪壶。
  莫澜委屈,说啥啥不对,究竟是自己不对还是王上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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