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春风十里
“阿巽。”
巽泽跳得猝不及防,溅开一大朵蓝色幽莲,人就没了踪影,慕容黎紧急喊了几声,竟然毫无回应。
巽泽胡闹惯了,慕容黎本想随他,但这一汪蓝色池水是比黄金还珍贵的参血炼制凝成,相当于十方大补丸的十倍药效,无灾无病泡进去,会补得七窍流血,神识抽疼。
就算巽泽神功盖世,长时间浸泡,也必然爆血。
慕容黎吃过一次亏,不敢贸然往里跳,急道:“阿巽,那是参血,药性猛烈,不是你能承受得住的。”
幽蓝寂静,连一丝水波都归为沉寂。
慕容黎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沉痛,不知因何而生,哑声喊道:“阿巽,我都依你,别闹了,快出来。”
血丝突然在幽蓝中绽开,洇出一圈红色旋涡,刺进慕容黎眼中。
这一瞬间,他感到一阵恍惚,好像他越要抓紧的流沙突然从手中散尽了,连微风都能把大脑刮得生疼。
正在他准备跳进去的时候,波光潋滟,荡出涟漪,巽泽从幽蓝中笑眯眯的爬了出来,却在慕容黎不曾觉察到的瞬间,通透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哀伤的迷离。
“你吐血了?”慕容黎扶住他,关切道。
巽泽只是笑道:“参血果然药性猛烈,我好像被喂了十颗大补丸,撑不住,在下面吐了点血。”
他擦净嘴角残留的血丝,慕容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他猛然抱紧,听得他轻轻道:“阿黎,君无戏言。”
慕容黎心底的惶惑,在巽泽有些冰冷又温暖的怀抱中渐渐平静:“你不拿参血开玩笑,我也会依你,若当真七窍流血,岂不是不值得?”
“值得。”巽泽咬着唇际淡淡的血痕,附在慕容黎耳边,追逐着他凝脂光滑的脖颈,恣意吻了下去。
“能让你安好,什么都值得。”
他的吻,是欲望,却又不仅仅是欲望,就仿佛无心坠落在红尘中的仙人,孤独而彷徨,沉沦在风雨摧残的命运中,只为了寻找一点温暖的慰藉。
慕容黎,就是那一点温暖。
他喃喃吟道:“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恣意的吻在颈侧缠绵,纠得心底一片凌乱,慕容黎仿若魂牵,不知是不是错觉,那话有些悲戚,不禁问道:“怎么了?”
巽泽的吻并没有掠夺什么,在慕容黎颈侧沉沉叹息片刻后就放开了,转变为一个灿烂的笑:“阿黎很好,总是让我爱得无法自拔。”
他转身,拾起慕容黎衣物,迅速穿好,又把晏翎为他备的盛装替慕容黎更上。
见他还是要换衣衫,慕容黎没说什么,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穿自己衣衫,只觉得这作风犹如稚童让人忍俊不禁。
巽泽看着盛装潋滟,雍容华贵的慕容黎,情不自禁把红袖遮在慕容黎额角,仿佛遮了一块红幂。
慕容黎不知道他要作甚,正想拂开袖袍,却听他道:“晏翎去接我的时候,为了不让他看出端倪,我就是这般给自己顶了一块红幂,本想让阿黎亲自来揭,却被晏翎破坏了。”
“原来红幂遮面的朦胧意境更让人情难自控。”他缓缓将手扬起,就仿佛轻轻揭开红盖头,认认真真看着慕容黎,“阿黎,你说以后跪天相拜时遮了面,会不会更有仪式感?”
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倒也无伤大雅,慕容黎微笑:“你若觉得好,就让司礼监在礼制上增加这么一条,普及到民间去,不失为一件乐事。”
巽泽深邃的眸子眯成一条线,笑容增了起来:“可若王上不以身作则,臣民如何效仿?”
其心昭昭,慕容黎岂会不知,缓缓道:“你我已拜过天,祭过祖,断然不可能有重拜之理。”
“可我那个时候人事不知,是阿黎你一个人拜的。”
“那也作数。”
“我不作数。”巽泽脸上露出一丝哀伤,“能与阿黎进相携,退相守本是我人生旅程中最重要也最期待的激动时刻,不想你趁我人事不知的时候占我便宜,变成了我心中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死不瞑目。”
“本王想着你死不瞑目,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就能凭借坚强的意志力活过来。”慕容黎狡黠一笑,“本王并未算错。”
想到曾经的死劫,巽泽沉默不语,不知道想什么,慕容黎拉起他:“都过去了,我们还活着,走吧。”
巽泽默默跟着慕容黎,突然道:“阿黎……”
少年无忧,他初见他时就是这般唤了一声‘阿黎’,一声阿黎穿透山风,破碎轮回,守着天边梦,护着心里人,山高海阔,像梦一场。
“你是君王,君王能有很多选择,不必一生一世一双人。”
风声寂静,寂静得让人心碎。
寂静中,慕容黎无声的叹了口气:“你不作数,我却认定了。若阿巽愿为我顶红幂,让我亲自去揭,再次昭告日月,三拜相携弥补你的遗憾,也不是不可以。”
巽泽怔了一下:“阿黎,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这个意思,此生除了阿巽,没人有资格与我相拜。”慕容黎不容置疑,坚定道,“但是我们要去灵山,让你师父师祖见证。”
巽泽静静地看着慕容黎,内心一阵抽搐,灵山在天之边,海之角,除非御剑,凡人是到达不了的。
如今的他,灵山,更是遥不可及。
慕容黎握着巽泽的手,将他拉得近了一些,心里感受着轻微的刺痛,巽泽脉搏的跳动,是垂死的苍白,是那次他抱着他感受到的无力。
这道孱弱,弱到两人都不忍谛视。
是因为寒潭中的缠绵,令他的功力都退化了吗?
可他记得,他没有……
不说,便不问,才是最懂的尊重。
“武林大会结束,一定已选了盟主,晏翎的死讯还没传开,想必这一干人等会带着盟主再来复仇,若是与我们碰个正着,不好抽身。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慕容黎紧紧拉着巽泽,不忍再放开丝毫。
他不知道若是再次放开,可否还会有相见之时?
一滴泪水,缓缓落于风中。
*
半日的路程,赶到城里最好的一家成衣铺,慕容黎虽说是天皇贵胄,曾经也漂泊流浪,风沙,荒原,布衣,陋室,残食什么人间苦难没经历过,即便后来坐在权利顶端,威震四海,对吃食住行也不挑剔。
最好的东西,只是想给巽泽。
他拿出一枚小小的印章,盖在掌柜开出的收据上,买下了铺子里所有蓝色红色的衣服,两人各换一身,其余全部让掌柜打包。
慕容黎私心不想让巽泽与濮阳卿再有纠葛,先前在水云间包下的凌霄阁自然是不去住了,两人也不能扛着一堆包袱闲逛,正自思索该寄往何处。
掌柜眼力见可不低,遇上这样的大主顾,直笑得合不拢嘴,殷勤道:“公子莫非在愁住所?”
慕容黎道:“有没有既安静又靠海,在二楼栏前,可以一览朝阳落日余晖将整个海面渡上一层金色的小屋?”
“公子可问对人了。”掌柜笑眯眯介绍,“我们这个取龙城靠海而生,城东十里外就是汪洋大海,那一带像公子所述的海景小屋可多了去了,几乎人满为患,但视野最开阔的还是春风小店。”
慕容黎:“安静吗?”
掌柜:“特别安静,保证无人打扰,店主更是个亲和的人。”
慕容黎又在一张票据上盖了印,同所有包好的衣物一同推给掌柜,道:“麻烦掌柜的着人替我们跑一趟,将春风小店整栋租下来,顺便雇一辆马车。”
有钱就是财神爷,掌柜办事利索,立马吩咐小斯将衣物运走,顺便去给他们租房,不一会儿,一辆双辕车驾也雇了来,还配了车夫。
巽泽看着车夫,觉得实在影响审美,更影响他和慕容黎独处,招了招手,让车夫下车,从慕容黎手中拿过印章,盖在车夫手心上:“马和车,我买了,不用你驾。”
车夫看着印章,顿时在风中凌乱,语无伦次哈腰顿足说了一大串吉利话,喜笑颜开飞走了。
巽泽拿着印章,也在风中凌乱,他实在不知道这枚印章有多大魅力能把一个正常人高兴成那样,像是得了十世花不完的钱一样。
慕容黎辞过掌柜,拉巽泽上车,含笑道:“你想知道这枚印章的价值,可以问我,不用测试车夫。”
印章小巧玲珑,刻有一只小兽,其状如狸,颈部有髦,应是《四方记》中记载的亶爰山上的类,代表不了什么。
巽泽观摩着印章,道:“上至官商秘史,下至贩夫走卒,见到它眼睛跟发了光似的,比金子还亮,可我怎么是第一次见?”
“我也是第一次用。”慕容黎笑道,“传言城里有位不为人知的富绅,出门采购觉得将金银带在身上麻烦,就刻了这枚印章,吃喝玩耍结账时都用它印一下。而掌柜的只要拿着印有这只类兽的物什去任何一家钱庄,都能以所卖之物的最高市价兑得金银。”
“原来阿黎财大气粗买这么多东西都不压榨一下掌柜,是因为就算把价格压到一层,老板去兑的时候还是可以兑得最高市价。也不怪他眼睛泛光,跟供财神似的。”巽泽简直乐开了花,有这个东西在手,岂不是可以玩转全城,无所顾忌?
他诡秘一笑:“但是这么好的东西,那位富绅怎么会掉了给阿黎捡到?”
马车沿着大街悠悠行走,慢慢与成衣铺拉开了距离。
慕容黎知道这位散财童子的脾性,把印章拿到自己手中,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车夫给你带了讯息?”
巽泽不可思议看着慕容黎:“我演这么好,你眼睛也这么好,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
慕容黎笑而不语,开玩笑,他以前也是一名优秀的刺客,各种传递情报的方法不都略知一二,岂会观察不到。
巽泽翻掌,一张小小纸条展开,看了看,道:“盟主是小杜,有人血染会场,以死混淆黑白,嫁祸黎泽阁。风云易变,速回永夜楼。”
这便也是慕容黎的猜测,武林大会结束后,风云矛头会指向黎泽阁。
他静静道:“果然江湖看似平静,却暗潮涌动,一石足以激起千层浪。我曾一直在想,幕后之人究竟是算计整个黎泽阁还是为了算计你我?”
“阿黎不急,很快我就会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巽泽朝慕容黎贴去,笑眯眯道,“消息我分享了,该告诉我这枚印章从哪里来的了吧?”
慕容黎:“消息是北风传来的,印章自然也是北风给我的。”
这么有价值的东西,绝不可能是富绅输在永夜楼的。巽泽目瞪口呆:“北风就是这位富绅?”
慕容黎笑道:“大约是吧,既是不为人知,自然不会有人知道富绅的真实身份,连弟子们也不知道。”
巽泽沉吟道:“没想到一本《奇商要术》竟让北风成了黎泽阁首富。”
“你给他的?”
“玉衡有座书阁,收藏了各类书籍,大多是绝世孤本,医,武,毒,蛊,商,农,工,士应有尽有,弟子喜欢什么就学什么,我向来不管,由他们自己挑选,能领悟多少全看造化。北风爱财,我见那书不错,跟他提过一次。”
慕容黎含笑:“这么说来,他学以致用,开钱庄,经营赌坊,做了富绅,也许他还有别的身份。”
比起巽泽曾经用各种异名坑到老头绝技就跑路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巽泽无比沮丧:“看来我对他们实在知之甚少。”
慕容黎宽慰他:“说到能坑钱,你才是他们的鼻祖,他们所学不及你三分之一。”
“阿黎这是在安慰我吗?”巽泽皱眉,为什么听起来有种淡淡的嘲夸。
“你说呢?”
“但是我有些奇怪,北风爱财如命,怎么把他的家当给了你?黎泽阁没有谄媚奉承这一条。”
玉衡民风彪悍,犹如牛鬼蛇神,从来视王权如无物,巽泽从一开始就没把慕容黎当主君,玉衡子民即便视巽泽为神,也不是太把巽泽当回事,谁也不干涉谁,各自安好。慕容黎深有体会,在他看来,巽泽凉了,黎泽阁也能运转下去,自然也不会来谄媚奉承他。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慕容黎想到这枚印章到手不易,不由得叹气:“因为我与他说今日我花出去的钱他可以拿着凭据去瑶光王城找方夜取兑。”
“噗。”巽泽忍不住爆笑,笑得张狂无度,果然他的人还是他最了解,“你被北风坑了,他定会拿着凭据找方夜兑双倍的钱。”
慕容黎静静的看着他笑:“你养的人,为何都这么吝啬?想从他们身上剥皮简直难如登天。”
“穷怕了。”巽泽止住笑,有些认真,“我初到玉衡时,玉衡是一座三不管的荒城,百姓瘦骨嶙峋,槁项黄馘,但眼睛里还有光,非常坚定,我从天玑给他们骗来钱粮,修复了大阵,打跑了山匪,他们才从水深火热的苦难里解脱出来,才有了今日繁华似锦的玉衡。”
慕容黎握住他的手:“因此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他们心中的风神大人。”
“阿黎。”巽泽眼中有着少有的郑重,“他们不是我的死士,他们只是一群玉衡百姓,任何危难我都不想将他们牵扯进来,即便我不能保护他们了,我也不需要他们豁出性命来保护我。对阿黎,也是一样。”
他不需要第二个南风出现,南风,一直是他心中永远愈合不了的伤,每每念及,都痛至哽咽。
慕容黎静静一笑:“我明白,所以我们去春风小店,不去永夜楼。”
永夜,是在夜幕中,所行无碍。也在黎泽阁的光明之外,因而不可暴露。
巽泽默默的将头枕在慕容黎肩上:“海景小屋,人满为患,阿黎为什么觉得春风小店会比较安静?”
慕容黎眸中有些深邃的变化:“第一家到取龙城的长乐帮,就是在春风小店外被灭门的。死过人,自然安静。”
巽泽恍然大悟:“阿黎猜测,妄造杀戮嫁祸黎泽阁的那人手中请帖原本是长乐帮的那张?”
“不无可能。”慕容黎道,“或许我们可以试图找找灭了长乐帮的真正凶手,顺藤摸瓜。”
巽泽趁慕容黎不注意,把他手中印章拿到手上,把玩着,嘻嘻笑道:“那我们得先去买一车家用。”
慕容黎诧异:“为何?”
“因为要长住春风小店。”巽泽神秘一笑,印章到手,天下我有,“最主要是,王上慷慨解囊。”
“买吧,你喜欢的,都买。”
慕容黎展颜,猝然手心一凉,就被巽泽用印章印了个小类兽。
只听巽泽打马笑道:“阿黎,你被我买了。”
*
车驾逐渐远去,尘埃随风散入街心两旁。
油摊煎饼前,一位戴着斗笠的刀疤脸啃下一口煎饼,向摊主扔了两个铜板:“春风扶摇,十里飘香,还是你家煎饼好吃。”
摊主捡起铜板,麻利收了油摊,长嘶一声:“暮色东沉,收摊喽。”